唰地拉上窗帘,他转过身,撞见了穿衣镜里的自己。
怎么办呢,戚缈问镜子里的人。
再一次,戚缈只能独自消化情绪。
怎么办呢,他不是你所遐想的绅士有礼,原来他伪善残忍城府深,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表面仁慈装得滴水不漏。
怎么办呢,你毫无保留向他告知你所有,原来他最初就带着目的,即使后来关系至深也还对你有所隐瞒,在他心里,到底报复更重要,还是你更重要?
怎么办呢,你愿意从此在面对他的时候,忘记你是恨着纪向桐的吗。
那你呢戚缈,对你来说,是恨更深切,还是爱更重要?
镜中人双目迷茫,戚缈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像往常的每一次,细致地为他整理好着装。
踱到书桌前,戚缈睃巡一遭,拿下那本他读不懂的纪伯伦诗。
这本读物他向来是不会静心从头读到尾的,只能随手翻开一页以做消遣,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读这本书,因为他不打算带走它。
捻着页脚,戚缈得到了一枚“89”的页码。
目光落在当中一行字,他的瞳孔缩了下。
“憎恨是一件死东西,你们有谁愿意做一座坟墓?”
不愿意,戚缈清楚,否则他在很多年前就已偷偷死去。
好似被一本书洞窥,他啪一下把书合上,抬起脸直愣愣地望着某个点。
静心半晌,戚缈再度低头,抽取了一枚页码。
然而下一瞬,一滴泪水就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打湿了散文诗的某行字,令他无法再聚焦别处——
“爱别无他求,只求成全自己。”
第54章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戚缈把纪伯伦诗推回原位,用手背抹了把眼角,折返到镜子前检查了几遍仪容,随后大步过去拉开门。
比逃离厅堂前更吵嚷数倍的噪声从楼下灌入耳里,芸芸音色中戚缈毫不费力就捕捉到了蒋鸷平稳的声音,他脚步一滞,抓着二楼的护栏朝下望去。
白花满目,今日的主角被人遗忘在墙上相框中,无人再为他悼念一二眼神,灵堂像是成了戏楼,甭管政商名流地位卓然,此刻一个个围成了圈看热闹。
不知何时,纪明越站到了蒋鸷面前,疲态尽显却竭力撑起得体微笑,有商有量道:“蒋生,不管怎样,今天是缅怀家父的日子,伯母这样登门是不是不太合适?”
蒋为萤面露诧异,扭头看向蒋鸷,抬起右手在他小臂拍了拍:“Falcon,我才几年没回国,现在都出了新规明令禁止离婚后不能参加前夫的白事了吗?”
蒋鸷与纪明越相对而立,双方身量旗鼓相当,但蒋鸷的面容更沉着淡定,毕竟留学时便头角峥嵘,未毕业就赤手起家,阅历比纪明越深,气场也比他足。
他安抚性地覆上母亲的手背,也冲纪明越笑笑:“我妈没有出言不逊,也没有踩踏贡品,能请纪总明示一下哪里不合适吗?”
“是呀,”婕姨帮腔,“再说这屋子本就是蒋小姐的家,回自己家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
早看纪家的人不顺眼,两位在行桨打拼过的叔叔纷纷附和:“这位后生,蒋小姐住这里时你还没出世,确实还轮不上你指手画脚。”
群叔出言更为狂妄,到了这个岁数,没什么好忌讳:“别说这位纪总,躺着的那位就算这会坐起来,那他也没资格!”
都说死者为大,吊唁还没正式开始,先是蒋为萤红裙冲撞,再是群叔点名讽刺,几人什么态度已不言而喻,众人七嘴八舌,好事者还掏出手机录视频,若是搁网上传开,这可是第一手料。
纪明越被群起攻之,有些站不住了,他深谋远虑到今天这一步,眼看水到渠成,谁想到招惹来这帮人!
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内有企业职工外有利益相关方,他再咬牙切齿也得强压火气佯装大度,行桨好不容易重建形象,绝不能前功尽废。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护父心切,担心家父亡灵被干扰,二来伯母您穿这一身容易惹阴煞,何必呢。”
“阴煞?”蒋为萤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让纪向桐今晚给你托梦,让他亲口告诉你,他敢不敢来找我!”
“他算个什么东西!好父亲、好领导?放屁!”松开蒋鸷的手,蒋为萤跨前一步,“成家立室不到两年,在外面搞大别人的肚子,把人囚在山里,瞒天过海回来继续觍着脸当我父亲的乖乖女婿,你挑个在场资历老的人问问,行桨如日中天的时候跟谁姓,有他纪向桐什么位置!”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握了大权就暴露嘴脸,怎么不想想政商纽带没在他手里断掉是看谁的面子!”
“你是孝顺了,怎么不敢把你妈接过来给纪向桐上香念悼词,是不想吗?”蒋为萤手指墙上遗照,“只怕你妈上门做得比我更绝,直接砸了这张丑脸,掀了他的棺材,砍了他的脑袋!”
“你妈也是可怜,二十岁考研上岸,前途无量风头无两,就因为听个讲座被你爸一眼瞧中,一辈子就断送在北蚺山!”蒋为萤冷笑,“纪向桐死不足惜,你看看今天的事传出去,是同情他的人更多,还是唾弃他的人更多!”
“蒋女士!”纪明越着急怒斥,“家事不外扬,你这样做有何裨益!何况行桨握在我爸手里就毁了吗,还不是管理得当蒸蒸日上,怎么能算枉费您父亲的心血?”
“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蒋为萤直戳痛处,“你要不要回忆一下去年行桨穷途末路是谁站出来接济?!是一上位就成无头苍蝇的你自己?是躺床上一蹶不振的纪向桐?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内部派系?到头来还不是蒋家人!只要行桨一日立在商界,就没有你们姓纪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被这一句刺痛了神经,纪明越腾地扬起手臂,在众人惊呼中,蒋鸷快速抬手扣住纪明越的小臂,冷眼如利刃:“纪总,注意行为。”
“蒋生,”纪明越眼球泛了血丝,失去一贯的虚假敬意,“别跟我说你从接触洽谈的那一刻起就处心积虑。”
事实如此,蒋鸷也不打算否认,但这词他不爱听——
与其说不爱听,更不如说他不愿这话落在戚缈耳里,那人敏感,虽容易哄好,但不确保是否会在他心里埋刺,像经年累月的那些蛇齿印。
余光蹭过二楼护栏后不被人注意的孑立身影,蒋鸷施力压下纪明越的手,松开后把母亲挡到自己身后:“纪总,你扪心自问,合作期间我哪一项做得不合你心意?资金技术管理三管齐下,白纸黑字盖章定论,每一步都在你眼底下行事,如果纪总能力配位,怕什么我图谋不轨?凭什么怀疑我动机不纯?”
处变不惊,掷地有声,无论身份和态度都难让人挑刺。
场面一度凌乱,白事知宾站在最边上手足无措,没人再想起今日来由。
灵堂喧闹非凡,纪向桐孤零零躺在白布下,却像仍卧在少有人探视关切的病室中。
二楼,戚缈僵立许久,眼神微动,猛然发现楼下少了纪望秋的影子。
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确定这场争吵他吸收了多少内容,戚缈后背渗了冷汗,急急摸出手机拨号,拐步就往楼下跑。
他是有想过从此以后与纪望秋分道扬镳的可能,却未尝动过让他遭无妄之灾的心思,戚缈一刻不停奔出这个窒息的地方,动作匆忙得如逃离,不知一双视线自人群拥挤中追过来黏在他的后背,直到被一扇大门强行截断。
外面雨势未变,天色却昏黑一片,戚缈忘记把伞带出来,站在门廊下仰脸看了会雨帘。
拨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断线,戚缈收起手机,回首一眼,身后辉煌终有落幕时,眼前黑天总有放晴日,他张手往额前徒劳一挡,踩着满地积水跑回车前。
雨刮拨开密雨,戚缈控着车速边搜寻道路两侧,连接车载蓝牙的手机仍旧不间断地等待另一端的接通,“嘟——嘟——”的单一长音仿佛比每一滴雨水、每一下心跳都焦急。
戚缈数不清兜转了多久、号码拨出了几遍、车油与手机电量又耗掉了多少,当被雨冲刷过的城市华灯四起,电话终于被接起,纪望秋声音沙哑地喊他:“小管家。”
“纪……”戚缈噎了一下,险些让这一声拽回从前,“啾啾,你在哪里?”
纪望秋报了静晖路13号的地址,戚缈说:“我马上来接你,你别动你……附近找个能躲雨的位置。”
“我走不动了,”纪望秋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我很招人烦是不是?纪明越拿我当棋子,有个妈却从不让我去见面,你最近也好像开始疏远我了……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不是。”戚缈想告诉纪望秋,他曾经走在他身后时无数遍地心生羡慕过,话在嘴边盘旋几番最后还是咽回,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当初羡慕的是什么,“别胡思乱想,你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被庄教授压得喘不过气……让他给你放几天假好了。”
末了又叮嘱纪望秋别乱跑,他马上到。
前车照明破开黑暗,戚缈提速疾驰,打向拐入静晖路,驶近地下酒吧旁边那家名叫“登顶”的三层小宾馆,透过车窗觑见纪望秋蹲在雨棚下的身影。
戚缈正要刹车,说巧不巧,脚还没踩下去,油量耗尽的车子就骤停在那个熟悉空位,车灯刹那熄灭,纪望秋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暗淡无光,满脸湿润分不出是雨是泪。
无暇顾及车子,戚缈甩上车门走过去,在纪望秋面前站了会儿,然后蹲下来,两手交叠搭在膝上,歪头看着他:“怎么了呢。”
这场下足六个小时的雨逼得夜晚的气温降至二十度以下,纪望秋打着哆嗦,说:“我走不动了……”
戚缈无言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背过身:“你上来吧。”
废物车子扔在了原地,戚缈托着纪望秋的腿弯稳稳站起,一步一步走出了静晖路。
“我以为你不想再管我了,”纪望秋一只手勾着戚缈的脖子,一只手挡在戚缈的眼睛上方,说话时两排牙齿不住磕碰,“我以为你也要丢掉我了……”
“……不是。”戚缈垂眼看着地面两人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承诺都变得无力,“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我下午一直在找你。”
明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可戚缈却感觉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他的肩窝,滚烫的。
“秦落廷下午突然回了我上周的消息,他说他要离开白昙市了,到别的城市找工作。”
“我追问他去哪呢,没关系的,毕业后我可以去找他,我也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在这里,除了你没人把我当人看。”
“他说……”纪望秋声调稀碎,“他说没必要了,让我别再搅乱他的生活,可我哪有纠缠不休,他表演完给他买喝的算打扰吗?过年的时候到他打工的店里陪他算打扰吗?饮料他也喝了,下班他也带我回家了,但凡他拒绝一次,我下次绝不会再做……”
“我们第一次上床就是在刚刚那个小宾馆,我真的……真的从来没睡过这么不舒服的床,上面一股消毒水味,动起来还咯吱响,隔壁也是这样咯吱响……可是做完他给我弹吉他,我又觉得在那个床和他多躺一会也挺好。”
“后来他说跟我在一起很累,纪明越这个神经病在他们乐队搞小动作,花钱让他打工的店把他辞退,还弄掉了他的科研实践名额……我妥协了,我找蒋鸷演一场戏,小管家你喜欢蒋鸷是吗?我知道,我都看得出来,我认为这个做法两全其美。”
戚缈脚步微顿,抿了抿嘴角,继续沉默地踩过路面的水洼。
“我给秦落廷发消息,说等等我,很快纪明越就管不了我们了,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以为他忙,忙学分忙考证忙实习,结果今天他就跟我说要走了,以后别联系了。”
“我知道是我把他的生活变得很糟糕,可是以后都会好的不是吗?我说我最近在努力学习,我会变得独立,他说跟他没关系……我求着想见他一面,求了好久,他才答应。”
“我们就去了那个宾馆,还是那个房间,他把我弄得好疼,真的好疼,没事我可以忍受,他的痛苦是我给他的,希望他发泄完就能忘掉那些痛苦,可是结束后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很冷漠,他问我这样满意了吗。”
“他走了,走之前往我脸上扔了两百块,我现在终于能体会到那种痛苦了……”
后面纪望秋就没再说话了,埋在戚缈的肩头一直哭。
滚烫的雨水不断渗透戚缈的黑衬衫,再后来雨停了。
戚缈的肩头变得有些沉,他听着耳边的呼吸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不确定雨是不是真的停了,他现在全身都湿淋淋的,目光所及处,脚上那双没穿多少次的黑皮鞋沾了泥水。
尽管狼狈,他还是不后悔扔掉了那辆银河。
他想要的银河,今后他可以自己赚取。
总算到了家楼下,戳在台阶前,戚缈停下脚歇了歇,左手在把住纪望秋腿弯的同时,费劲地探进裤兜里想把钥匙掏出来。
指头小心地勾到钥匙环,戚缈往外一扯,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同时被钥匙带了出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心跳先一步感受到落地物体的剧痛。
紧接着一声清响,他万般保护的方体玻璃应声破碎,一枚戒指从中摔出,晃过的亮光扎入戚缈的眼眸。
它躺在鞋印斑驳的肮脏的大理石台阶上,却恍似比沉睡于密封玻璃中的每一刻都闪亮。
第55章
戚缈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戒指,尝试着弯了弯身,又直起。
环顾了一下四周,戚缈抬脚跨上台阶,多走几米在楼梯口停步,这里淋不到雨。
他偏过头喊背上的人:“自己可以上楼吗。”
未得到回应,他又叫了两遍,最后直呼其名:“纪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