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岚要赴京上任,此去必然携妻带女,而柏家在琴岛的事业,九成九会落在这个到现在还不为外人见到的荆榕少爷身上。别人看不出来,但卫衣雪并不是寻常人,他有他的直觉。
荆榕动的那几个纱厂,一部分是关停,另一部分是迁去泉城,斩断了和海因人合办的好几桩大生意,显然有所图谋。至于图谋的是什么,就不好揣测了。
荆家和柏家一衣带水,如果不是有李燕婉和柏岚的同意,荆榕也不会这么放手大胆地去做。
卫衣雪本来不想和对方有太多牵扯,却是在昨晚看戏时改变了主意。
他是个投机者,这少爷对他有意思也好,没意思也罢,只要现在能搭上一条线,之后他们在琴岛的许多行动,都能方便许多。
而日后要是此人挡在了他们的道路上,他也可以更方便地将他抹去。
“分印许可好拿么?”荆榕好整以暇地问道。
他和他一起走着,露天的草坪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圆桌,还有遮阳伞,除了他们,还有一些人也来观影。要么是女士扎堆,要么是男士带女伴。
卫衣雪浅浅笑着:“正在筹款,预计还要一段时间。表少爷对做书有兴趣么?”
荆榕说:“没什么兴趣,但是你做的,就有点兴趣了。”
他几乎是明着调情了,但眼又微微吹下来,乌黑的眼底带着些饶有兴趣的笑,想看卫衣雪还能怎么演。
卫衣雪盯住他的眼睛,也是浅浅一笑:“承蒙少爷厚爱。要是少爷感兴趣,可以看过电影后定夺,我们打算在印版里加入电影剧照。”
荆榕:“加什么都可以,只要卫老师愿意跟我出来。还差多少?”
“表少爷要是真愿意出手相助,就是帮我一个大忙,等周转结束,一定还你。不要说出来聚会,往后表少爷需要,卫某一定奉陪。”
卫衣雪眼里的笑意虽浅,但真诚坦荡。他身上甚至带着一种侠气,不卑不亢,让人觉得,要是能帮到这样的人,不计回报也值得了。
626大为感叹:“妈的,兄弟,这谁不迷糊……”
它跟着它兄弟,才知道兄弟的老婆在演,换了别人不早就被骗晕了?它现在已经完全忘记卫衣雪是个危险的杀胚的事实了。
地下工作者果然是有点特殊的本事的。
荆榕也笑眼弯弯:“钱是小事,不过最近现钱都在跨国银行存着,转汇过来要点时间。大约等卫老师下次约我,钱就能准备妥当。”
卫衣雪接得自然又娴熟:“我也很盼望下次再和表少爷一起。”
荆榕看着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场地上的伙计终于调试好了笨重的洋人放映机,幕布展平,开始放起电影来。
天空万里无云,这电影一个多小时,是默片,为方便客人观影,伞下摆放的都是长椅,一开场,两人不免就并排坐了。
两个人演来演去,电影倒是凑在一起认真看了。影版没有台词,在座的人都在低声讨论。“永不卑贱,永不虚伪,永不残忍”是经典的名句,虽然没有多少人看过原文正本,但多少都能聊上几句。
卫衣雪看得认真,靠坐在白漆的长椅上,和荆榕几乎贴在一起,只要轻轻一动,两人的手臂就会相撞,不过卫衣雪并没有那么做,荆榕也没有那样做。
只在一阵风起来的时候,荆榕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随手盖在了卫衣雪肩头,他低声用洋文念了一段话,抬头起来,带着笑意望着他。
荆榕有一双多情的眼睛——至少望向他时,是多情的,乌黑的眼底好像藏着广阔的河流,好像他已经与他有过无数旖旎风月。
卫衣雪初听没想起来,待他念完,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正是原文小说的一段话。他在柏韵的外文小说上看了这一段,原文并没有那么让人喜欢,但句子单摘出来是美的。
“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第172章 致命长官
荆榕比卫衣雪小四五岁,这件事卫衣雪在第一面后就已经查过,知道了这件事。
目前荆榕身边的确没有女伴,不过人人都知道,荆家大公子迟早是要结婚的,一年内?两年内?
那么大的家业,随便和李家,或是柏家手里的人脉联姻,就更加是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没人认为荆榕不会结婚。
卫衣雪也是这样的想法,不过他想得要更远。未来,荆榕可以和他相安无事,平静友好地相处,那么一切都可以平安下去;而如果,荆榕受柏家引荐,要去京中做事……那么他就不得不对他动手了。
一场电影,看着是暧昧丛生,两人却各有各的心思,不过总体上,双方对这次的见面都是满意的。
电影放映结束后,两人还讨论了一下影片中的情节,推断主人公具体生活的地方,随后荆榕送卫衣雪到电车站,两人道了别。
荆榕眉目含笑,看着他说:“卫老师,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卫衣雪也颔首:“我也一样。”
两天后,荆榕的信又至,这次是汇款支票。
伍万元整,一个可以令所有人双眼血红的巨额数字——要知道,总统府座上宾,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一百零一元。
这笔钱足够做许多事了。
突然暴富,老吴差点激动得晕死过去——他们来琴岛,本身就没什么补助,上方还一而再、再而三请他们支援,印馆能开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卫衣雪每个星期的烟丝都只能买定额的,自己回家再卷,这点钱都还是从教师工资中省下来的。
“老大,您跟我透个底,这笔钱我们能留多少在手上?”老吴诚恳发问,“伙计们好久没吃得意楼了。”
得意楼不便宜,虽然不是荆家大少时常出入的那种场所,在琴岛也是一个有名的销魂香,大厨做得一手好苏州菜,更有机会一睹名伶芳容。印馆里的工人,除了老吴,都是没怎么念过书的,大伙儿闲来找乐子,大多还是往这种地方跑。
卫衣雪说:“南边在筹军,海外的人也等着钱呢,老吴。”
卫衣雪停顿了一下,老吴已经变成了哭丧着脸。
卫衣雪继续说:“除去援军开支,大约能留下一些钱,这周末放假,你带着兄弟们好好休息吧。不要太过火,洋人地界,不要起冲突。”
老吴的表情立刻转回明亮:“真的?”
卫衣雪说:“天上掉钱,不用白不用。”
“那我们可就放心用了。”老吴欣喜若狂,一溜烟就跑走不见了。
卫衣雪勾起的唇,终于变成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
他知道荆榕出手阔绰,却没想到这么阔绰。这笔钱比他告诉荆榕的数额还要大许多,这笔钱对那位少爷来说,好像随手扔出去的纸。
这笔钱很快通过各种渠道,汇入了卫衣雪的关系网。
周三时,卫衣雪去邮局取了预支的三个月工资,分发给印馆后,又单寄出了一封信,托邮差当天下午送到那片刺槐下的小院。
卫衣雪遵守诺言,定了日期想约荆榕吃饭,不过信寄过去后,隔天来了回复,是荆家的管事送来的,说是荆榕有事抽不开身,回头再来和他吃饭。
一次剧院,一次现在,荆榕连着两次提前约他,却又连着两次不在。
饶是卫衣雪,也感到了有趣。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拉着一根线,你进我退,互相周旋,却都并不将其拉断,闲时拨弄几下,就是上心了。
实则荆榕这几天也并不是故意放卫衣雪鸽子。柏岚赴京上任,将家中诸事托付给了他,他想抽开身都难。
柏岚此去,夫人蒋帆同去,但柏韵却要留在琴岛,也有觉得北边形式莫测,不愿带柏韵过去涉险的意思。送别柏岚后,荆榕就将柏韵送回了外租家,让小舅一家帮忙照顾柏韵,剩下的时间则是忙接手生意的事。
柏岚给他指派过几个心腹,荆榕一概不用。
柏家的生意,除了那些厂子以外,更重要的是涉及到船运、铁路和煤矿,这些产业中,有不少和海因人合办的,荆榕等柏岚一走,立刻开始大量转手给英帝国人 。琴岛凭空多出一堆乔治,亨利,爱德华……
所有人都觉得这动静莫名其妙,荆榕此举,也触怒了不少本地豪绅和海因生意人。本地的海因别墅区,天天都能听见有大老板骂荆榕。
“这个该死的东国人,仗着舅舅不在就胡作非为,琴岛没有人可以管管他吗?我们原本拿50%的利润,他转手撤资,将机器卖给英帝国人,没有人教过他,琴岛是谁的天下吗?”
“我已向总督投诉报告此事,说是一月内必有回音。”
……
这些事,有的传了出来,为人说道,有的则没有,琴岛最顶层的风云机密,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打听到的了。
柏岚离琴半个月后,卫衣雪最后一笔钱汇了出去。
印馆的人们要去得意楼喝酒,力邀他一起去。卫衣雪那天有课,只承诺下课后再赶去,让他们先吃先尽兴。
师范女校已经正式进入期末考试阶段,分批次考,还没轮到卫衣雪带的班,这几天都在复习。
他带的班,国文成绩都很好,而且他人随和好说话,只要国文复习好了的人,经他允许,就可以在他的课上复习其他的课程。
有几个胆子大的女生,以复习英文为由,在他的课上看外文小说看入了迷——看的只是翻译部分,对复习英文毫无益处,权当小说话本在看。此举最后被卫衣雪发现,无情收缴。
下课后,女学生们来求情。
“卫老师,饶了我们吧,这书是柏韵那里借来的,我们看过后,觉得舍不下,这才没忍住在课上看,就这一回了。”
这些小姑娘们虽说平时花痴得勤快,到底还是怕他,认错也低眉顺眼的。
卫衣雪低头看了看。
白桑纸单独装订的译本,是他看过的书,他随口念了一段里边的洋文原句,合上书页,笑着问:“译得出这段吗?”
柏韵这本译本是手抄的《茶花女》,84年的书,市面上早已有过成熟的译本,但通常是不会给女学生看的。
卫衣雪手里这本册子,还没有将后面的内容翻译出来。他念的是“It is narrow-minded, and he has hidden the thinking of the eyes is only a small point, he managed to looking around the vast world. ”(头脑是狭小的,而他却隐藏着思想,眼睛只是一个小点,他却能环视辽阔的天地)
发音竟然相当标准,远胜过教英文的那几位本地老师。
几个女生打死都想不到教国文的卫衣雪竟然真的精通洋文,那些传言中的事实竟然是真的——一时间竟都震住了。
“书是柏韵的,我暂时借用。你们好好复习功课,什么时候译得出这段话,什么时候将书拿回来。”卫衣雪并不疾言厉色,语气仍然温柔,“回去上课吧。”
一群女生完全被镇住,一个个乖巧无比,回座位认真复习了,这下也彻底收心了。
卫衣雪批完卷宗,闲着没事,又翻出缴获的这本书。
入眼是熟悉的蓝色钢笔字,不过只写了章节目录,剩下的是大片的空白。柏韵先抄英文原版上去,随后用铅笔自己翻译。
铅笔翻译有许多订正的痕迹,最后拼凑成信达雅的翻译版本。这种学语言的方式,此前闻所未闻,柏韵最近洋文和国文都突飞猛进,看来全靠它。
卫衣雪看了一会儿,兴致起来,也随手用铅笔批了几处文法修辞的建议,等到天黑下课铃响,他便将书收了回去,起身离校。
学校离得意楼不近,卫衣雪也不着急。他知道印馆那帮人必然是要喝酒,而且要喝到很晚的,他什么时候去都来得及。
相比上流社会,他更爱和短衫人打交道,他们爱吃炸花生,一碟花生下去,家国情仇,凡人爱恨,都在酒中明了。
*
卫衣雪在得意楼订了顶层的包厢。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既非公休假,也没有节日活动,包厢比平时要便宜,顶层人也不多。
卫衣雪跟着小二上楼,大略看了几眼,只知道隔壁还有一桌外国人正在宴饮,气氛正热。
他一进屋,果然见到印馆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老吴正端着酒杯跟伙计说话,继续哭诉他八岁时走丢的大黄狗。
卫衣雪入座了,也没怎么喝酒,只和以前一样,跟酒量好的伙计说着话。他一个人有闲工夫,还把本月印馆的账目看了看,未亏有盈余,他十分满意。
九点整,得意楼的丝弦班子要登台表演了,届时每个楼层的宾客都可以出来听曲,还可以花钱买花,赏花最多的客人,得意楼最炙手可热的兰妙小姐便会入席演奏。
千金难买美人笑,这是一桩风流韵事,即便今天场子没那么热,一到九点,却也是震耳欲聋的呼声和喝彩声。
琴音自楼下传出,丝竹声一响起来,连灯火都变得火热起来。所有人闻声出门,都倚上栏杆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