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篡颇为艰难地喊出那个名字:“糖……糕……”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 甚至于厌恶憎恨,时时刻刻耿耿于怀,悔恨交加。
在净身房的这六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从前的场景。
要是当初,没有阻止燕枝给它起名叫“泡芙”,那就好了。
分明是他捡回来的小狼,名字却跟他毫无关系,甚至于根本不认识他,上来就是吭哧一口。
这本该是他的“儿子”,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萧篡抬起手,想要摸一下糖糕的脑袋。
可糖糕见他把手伸过来,马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悄悄磨了磨牙。
——“糖糕!”
就在糖糕张开嘴巴,即将再一次扑上去,狠狠咬上去的时候,房里传来燕枝的呵斥声。
“不许咬。”
糖糕迅速闭上嘴巴,回头望去。
燕枝拿着一个小药瓶,从房里走出来。
糖糕听得懂简短的命令,没有犹豫,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他脚边。
萧篡垂着头,颤抖着手,抚了抚面颊,理了理衣裳,最后站起身来,低低地唤了一声。
“燕枝。”
他想过很多次,和燕枝重逢时的场景。
他想告诉燕枝,他变乖了,他变好了,他会听燕枝的话。
可是现在……
燕枝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篡垂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离得好近,他甚至能看清楚燕枝脸上的小绒毛,数清楚燕枝的睫毛。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过燕枝了。
燕枝抬起头,把手里的小药瓶递给他,同样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糖糕把萧篡给咬了,燕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要是把萧篡赶走,过几日萧篡亲卫以“刺王杀驾”的罪名来抓他、抓糖糕,那怎么办?
他才刚开始摆摊呢,他不能去蹲大牢!
见萧篡没动作,燕枝加重了声音,又道:“陛下,这是药膏。用流水冲洗伤口,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然后抹上药膏,应该能坚持到陛下回宫。”
其实这就是寻常的金疮药,还是有一回楚鱼劈柴,不留神伤到手指,找大夫买的。
毕竟糖糕很乖,他和楚鱼都没被咬过。
萧篡接过药瓶,低声应道:“好,听你的。”
日头全沉了下去。
萧篡仍旧坐在石阶上,撩起衣袖,露出手臂,按照燕枝所说的,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
燕枝则点起蜡烛,又搬了把小板凳过来,和糖糕一块儿,坐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处理伤口。
糖糕下口毫不留情,伤口很深。
萧篡下手也毫无轻重,燕枝让他弄,他就用力弄。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燕枝把糖糕搂进怀里,摸摸它的脑袋,斟酌着,认真道:“今日之事,不怪糖糕,是草民对它下了命令,说的不准确,这才误伤了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见罪于它。”
“我……”萧篡顿了顿,“我知道。它也是为了护着你,自然不会怪它。”
“金疮药简陋,只能应急。待陛下回了宫,最好还是再宣太医瞧瞧……”
萧篡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抬头看去。
燕枝在关心他,燕枝……
只听燕枝又道:“若是……陛下留下任何病痛,草民愿一力承担。还请陛下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好罢,原来燕枝真正关心的还是糖糕和楚鱼。
萧篡垂下眼睛,默默地把手臂往内侧旋了旋,不让燕枝看见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只是……”燕枝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今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怨我。”
“我并不知道陛下跟在我身后,我也没有请陛下出手相助。”
“我那时已经抄起秤砣,要把他们打跑了。”
“是你自个儿忽然跑出来的。”
燕枝越说越觉得憋闷。
他的秤砣已经砸在泼皮无赖的脑袋上了,楚鱼也已经带着糖糕过来了。
凭他们两人一狼的阵仗,完全足够应付那些人。
虽然是他下的命令,但是他也没让萧篡出来啊。
萧篡被咬了,能全赖他吗?
萧篡眸光一凝,忙道:“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燕枝抿了抿唇角,在心里小声嘀咕,本来就是他的错。
“我不要燕枝赔钱,也不要燕枝赔礼,更不会迁怒燕枝的狗和好友。燕枝收留我,给我金疮药,是燕枝心善,我不会赖上你的。”
燕枝有些惊讶,抬眼看他:“多谢。”
“嗯。”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
他知道,他被燕枝养的狼咬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自己伤得很重,然后死皮赖脸缠着燕枝。
这样就能多跟燕枝说几句话。
可是……这样不好。
他不想骗燕枝,他想让燕枝高兴。
萧篡想了想,又道:“燕枝,你很厉害。你用秤砣砸他们,大骂让他们滚开的时候,很厉害。”
萧篡从来不会夸人,就算勉强夸起来,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
这还是头一回,燕枝从萧篡嘴里听见好话。
燕枝望着萧篡,怔愣片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别过头去,没再看他。
燕枝望着院墙,轻声道:“在外摆摊,见的人多,自然学了一点防身的本事。不止都城,南边也有泼皮无赖。”
“我知道。我会让各地州府,想法子再管一管这些人。”萧篡又道,“方才是我见他们欺辱你,一时气血上头……”
下一刻,燕枝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从前也是这样欺辱我的。”
方才两个人还像是相识的友人一般,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可是现在,燕枝似乎不想再和他演什么相识之人重聚的戏码了。
一句话,直接揭开了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泼皮无赖说他模样好,让他去卖身。
萧篡也说他生得漂亮,还教他争宠。
没什么不一样的。
燕枝撑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萧篡。
六年过去,他坏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对那些欺辱的话,尚且没有太大的反应。
——所以,萧篡,你又在气恼什么呢?
萧篡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燕枝。
是啊。
那些泼皮只是说了一句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只是说了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他又有什么可沉默的?
萧篡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匹恶狼,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得他疼痛难当,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地俱静。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情势调转,如今是燕枝直勾勾地瞧着萧篡,萧篡却躲闪着,不敢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鱼在灶房里,暗示似的,咳嗽了几声。
“咳咳——”
——燕枝,人走了吗?饭都做好了?我们不会还要留他吃饭吧?
燕枝会意,最后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问:“陛下出宫,可有亲卫随行?寒舍简陋,只有一驾驴车,草民可以……”
“不必了。”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就急急道。
“不必麻烦你了。我认得路,独自回去即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