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京城时间下午三点整。”
“现在是京城时间下午四点整。”
“现在是……”
时间跟着声音流逝。
一个下午,似乎就能看到这个小屋里以前的那些日子。
日升日落,房间里亮了又黑,黑了又亮,老人神情麻木,在枯燥重复的时间里等待终点的来临。
晚点的时候,方时勉他们解开了老人腰间的松紧带,拿着他的药品将他带回警局,队里的医生过来给老人测血压,查看他们带来的药。
那老人换了环境情绪不是很稳定,东张西望到处看,一直都想往外走。
下班的时候,同事过来接班,代替方时勉守着休息室里的老人。
方时勉换了衣服,司机已经等在外面了,他坐在车上摸出手机,发现祝泽在微信上给他发了请帖,是和沈家小姐的。
祝泽:【时勉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希望有你的见证。】
方时勉觉得这是好事,自己也没有因为那些事怨恨过祝泽,犹豫了一会儿,给霍仲山打电话。
男人似乎低笑了一声,“去,为什么不去?”
方时勉抓了一下头发,在那个电子请柬上勾选了同意邀请。
这件事方时勉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反而是那个死去的刘婆婆,方时勉闭上眼睛就是那张勾勒出五官起伏的白布,还有那本账单上的字迹。
霍仲山从书房出来,安静地看了方时勉一会儿,俯身亲了他一口,把人从沙发上抱起来,往卧室去睡觉。
即将睡着的时候,方时勉又想起来祝泽结婚的事,他迷迷糊糊地又把事情重新给霍仲山讲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大脑就陷入黑暗。
男人眸光渐柔,“我陪你去,睡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那老年人还在休息室,同事说已经联系到他儿子了,在江城,坐火车回来,可能明天才能赶到。
关于三轮撞到人的这个肇事者,今年82岁了,没有子女也没钱,进警局就只有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全身上下就只有154.57元,他说要是赔钱,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这样发达辉煌的城市,城中村里这些被遗忘的老人像是在苦水里熬的,把那苦味熬进命里,骨头缝里都是擦不尽的苦浆。
今天方时勉在人民广场出外勤的时候被一个软乎乎地小朋友抱住裤腿,那小朋友一头卷毛穿着背带裤,手里绑着一个光头强的气球,说:“警察叔叔,我丢了。”
方时勉把小孩抱起来,刚拿出对讲机想给队长汇报情况,眸光一扫就看见满脸无奈向他走来的年轻母亲,她对着方时勉感谢一通。
离去的时候隐约听到她对同行的另一个女孩笑着讲,“这家伙……还知道找最帅的警察求助,不知道和谁学的……”
下午的时候,那老人的儿子就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眼下青黑,同事告知他刘婆婆去世的噩耗之后,那男人陪着他爹坐了一会,问:“只能让那个人去坐牢,不能赔钱吗?”
肇事者没有钱。
这种年龄很大的老人,基本上也不会坐牢。
男人把老人领走了,同事喝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说:“这家人也是可怜,那人前年在工地上把手弄残了,不仅没拿到赔偿,老板卷钱跑路,连工钱都没得到……”
方时勉靠在饮水机旁边,沉默了很久没说话。
下班的时候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叫司机绕路到城中村,他没穿警服,走到门口正准备敲门,往口袋里一探,钱被偷了。
又去楼下小卖部换了些钱,上楼敲门。
没有人。
他弯着腰把钱一张张塞到门底下的缝隙里,回去的路上,他又看到提着大袋子的拾荒老人。
这里楼高高的,巷子窄窄的,看不到太阳。
坐回车里,方时勉靠在座位上,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去,他朦朦胧胧看见车玻璃照映出的反光。
抬起手往脸上一抹,湿润的。
他不想办大案立大功了。
他想这里的人可以好过一点。
*
小方警官最近很忙,几乎把近期的面对困难人群的政策钻研了个遍。
没有警情的时候他就坐在电脑面前拿着资料帮他们申请补助救济金,还有一些医疗特惠政策。
方时勉的派出所开始陆续得到一些周边群众送来的自家栽种的果蔬。
过了一段时间,祝泽的婚礼当天,方时勉和霍仲山一起去的。
霍仲山近些年越来越不好见了,他本人深居简出,行踪又完全无法窥探,恒世这两年往海外迅速扩张,在国际市场也颇有威望,不少人想搭上这波红利,却无奈没有渠道,连霍仲山的影子都看不到,急得打转。
所以,当霍仲山出现在祝泽与沈家大小姐的婚礼现场,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沈家对于现在的霍家而言,早就排不上号了,霍仲山亲自出席观礼,肯定不可能是为了这大小姐来的。
前些年祝泽脱离恒世出来单干,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太子与伴读之间生了嫌隙,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看来,却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祝泽看到霍仲山与方时勉一起到场,脸色猛地一沉,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勉强笑了一下。
婚礼过程出乎意料的简洁,方时勉和霍仲山在二楼。
方时勉站在栏杆边缘看楼下的宾客,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穿着西装,身形微微佝偻,正坐在位置上到处看,方时勉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就在准备将目光移到其他地方时。
电光火石之间,方时勉猛然一个激灵。
是他在云锦当监控员时遇到的那个很怪异的业主!
当他再度往下看,那人已经不在座位上,而是开始在舞台附近走动,他兜里鼓鼓囊囊,一只手插在里面一直没拿出来,那人眼睛到处看,显得很紧张。
方时勉看他盯着台上的新人,一瞬间脊背发凉,他转头看向霍仲山,“哥,那个人不对劲。”
霍仲山什么都没问,把门外守着的保镖叫进来,保镖进来看过那人之后,悄无声息地下楼把人控制住,十分钟不到,保镖就上楼,说那人兜里的是枪。
又告诉方时勉,已经将人移交至最近的警局。
幸好,方时勉松了口气,坐到座位上还有点后怕。
祝泽的父母单独上来给霍仲山敬了酒,就是在看到霍仲山身边的方时勉时,表情略略地有点不自然。
祝泽的父亲当年给霍柏当过几年勤务兵,舍身救过霍柏一命,那次之后入了霍柏的眼,节节高升,把原本扎根农村的祝泽一家都安排进大院。
后来霍柏毅然退役掌管霍家产业,祝泽的父亲也跟着退役,把儿子也贡献出来,希望能够持续得到霍家庇护……
至于方时勉,方时勉之所以拥有如此悲惨的童年,与祝母也脱不开关系。
她与大院里所有的女人都格格不入,她粗鄙,没文化,爱炫耀,她没有其他可以支撑自己自尊心的东西,便只能炫耀自己儿子,即使知道因为自己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让方时勉生存在恐惧之中,她也只安慰自己是那个小孩子不上进。
可是现在,那个不上进的小孩站在他们需要讨好巴结的对象旁边,也变成了他们不敢得罪的存在。
他们私心里甚至怀疑,祝泽被霍家厌弃,会不会就是这个他们一直瞧不上的孩子的报复。
两人惶惶不安,敬了酒也不敢多说其他,客套两句走了。
方时勉看婚礼已经结束,正想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气泡水喝掉,却被霍仲山把手按住,男人抽出杯子,将里面的液体随手倒进手边的烟灰缸。
方时勉没喝到水,打着哈欠倒在霍仲山身上,对他道:“哥,我们回家吧。”
两人走后不久,祝泽就独自上楼,他推门进房间,落寞地坐在方时勉坐过的位置,垂眸看着烟灰缸里的液体出神。
他点了支烟,把烟灰抖在气泡水里。
半晌,他拿起来喝了一口。
他知道,祝家真正的衰落即将要开始了。
*
最近各省市的警局为了配合文旅以及各项宣传活动,要求每个辖区的警局都要派出一个代表出来,到总局那边配合视频录制,方时勉所在的街道派出所二话不说就把方时勉推荐上去,经过内部简单投票,临玉区派出所派出了年轻帅气的小方同志参与视频录制。
去总局参与录制时,方时勉因为刚下基层,这会还保持这年轻活力,他皮肤白,人又漂亮,穿上警服正气凛然,在一众基层警官里面毫无悬念的被摄影单独挑出来录制。
而他没注意到的是,霍岳也在,霍岳身旁还站了个人,两人肩章都是摘掉的,那人没带帽子,身材有些浮肿,比霍岳矮一个头,脸上有些阴沉。
这人叫雷云满,是一级警督,他比霍岳年长了十来岁,卡在这个位置就再也上不去了。
他家的长辈曾经与霍桥延争位落败,沉寂了好一段日子,这段时间隐隐有复起之势,眼下看见霍岳自然是怨恨的,却又不敢不尊敬。
雷云满心中有气,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此时目光正好落到聚光灯下穿着警服的漂亮青年身上,冷哼道:“现在这些新人,也不知道兴的什么风气,不知道是来当警察还是来当明星的,看见前辈不打招呼就算了,还越过我们去拍照,没有眼色,以后怕是……”
“你说的是那个孩子吗?”霍岳打断雷云满的话,朝方时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很沉静。
那个方向就只有方时勉一个人在单独拍摄,指向性很明确。
雷云满被打断说话,皱起眉头,顿了几秒,无所谓地点头,“是啊,就是他,这种新人就是磨砺少了,欠教训。”
他不敢得罪霍岳,但一个刚入警的小年轻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霍岳却很淡地笑了一下,“你说时勉啊。”
雷云满脸色一变。
“家里最小的弟弟,确实是宠着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头,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多担待,有事尽管和我说,他要是犯错,我一定亲自教。”
霍岳说这话时神情平静,语气也没有透露出什么不满,脸上甚至还有淡淡地笑意。
雷云满却如坠冰窟,豆大的汗珠瞬间就从额头上滑落。
然而最糟糕的还远不止于此,旁边两位资历地位都很高的老兵也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次是军警联合拍摄,专门请了一些已经退下来的老干部来拍事迹访谈,两拨人其实离得远,只是这两位老军官看到了正在拍摄中的方时勉,特意过来看,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席话。
其中一位老军官穿着旧式军装,那双上过战场的眼睛很锋利地盯着雷云满,要知道,能被请过来有机会讲述生平事迹的老人,手上都是切实杀过敌寇性命的。
雷云满被看得毛骨悚然,他恭敬地垂下头,很讨好地对两人笑了一下。
这些老人是退下来了,子孙可必定是仕途光明的,雷云满当然不会蠢到给自己家族树敌。
“这位警官,听你的口气,是对我们家小方有意见啊?”那位老军官冷冷开口。
那边方时勉还在浑然不知地听摄影师讲动作要领。
这边雷云满快要吓死了,随口拿出来撒气的年轻人,竟然是个有大后台的狠角色,这会他舌头都想咬来吞了,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说话的自己嘴给缝上,此刻只能低声下气找补:“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年轻人有冲劲,比我们当年要好得多……”
霍岳眸光微动,看向方时勉的视线里多出几缕和软与深意。
俩位老军官毫不客气地把雷云满臭骂一通,看见方时勉刚好拍摄完,立即走上前去,将一身正气的小青年拉到一边,很小声地说:“小方啊,最近好长一段日子没来陪爷爷们下棋了。”
方时勉看到他们两位很惊喜,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后,情绪又低落下去,不知道怎么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