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奕惊慢慢把手抽离开,下床前摸了摸他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冰凉的手腕,帮着塞进毯子里。
盯着他看了几秒,祝云乐合眼睡得正熟,看起来难得乖顺,可不笑时,又不可避免地给人一种生分的距离感。
郑奕惊静默片刻,转身下床,轻手轻脚往外走。
几缕晨光自窗格外泄入,照亮了微微扬起的嘴边弧度,分明是一副抑制不住心上雀跃的模样,他却不愿暴露,心里胡乱想着,这人小时候肯定养得特别招人烦,是那种睡觉都要人哄,不抱着娃娃不肯闭眼的麻烦精。
第23章 混蛋乐乐
早上喝的是甜粥,刘奶奶揣着两个还热乎的水煮蛋,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
祝云乐谢过她的好意,张嘴就夸她粥熬得香,小心剥壳时的神色极其真挚,仿佛面前的不是酸菜萝卜,而是法式大餐,把老人家哄得直乐。
郑奕惊拌着粥,冷眼看他表演。
刘奶奶笑完,嘱咐他们快吃,不然粥要凉了,转身往厨房走。祝云乐终于收回眼,低头掰开圆滚滚的鸡蛋。郑奕惊还以为他可算演够了,要准备吃了。可下一秒,这人拿着黄澄澄的蛋黄,直接过来往郑奕惊嘴里塞!
郑奕惊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呛死。
祝云乐立马装模做样地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
郑奕惊咳出泪花,捂着嘴瞪他,眼里尤带着未褪的震惊。
他简直没法理解,祝云乐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混蛋。
长这么大,郑奕惊自知不够宽容大度,但这么想收拾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厨房离餐桌不远,刘奶奶透过熏黑的那扇窗,一眼就能瞧见他们这边的动静,抓着把蒜头扬声喊:“乐乐!喝你的粥去,别折腾弟弟!”
桌上两人对视一眼,祝云乐好像要说什么,郑奕惊眼皮一掀,凉凉扫他一眼,端着碗起身,径直走向圆桌的另一端坐下,压根没给他张嘴的机会,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个大字“离我远点”。
祝云乐丝毫不气馁,摸出手机戳了几下。
兜里,郑奕惊的手机嗡地一震,他握着小勺喝了口甜粥,作势不看。
祝云乐便支着脑袋望向他,颇为急切地朝他示意了好几次。
郑奕惊这才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心里想着,至少要向自己道歉三次,他才准备考虑原谅祝云乐。
祝云乐:你一天是不是得生几百几千次气啊?
祝云乐:这样不累吗?营养跟得上?
祝云乐:不如多吃个鸡蛋补补?
郑奕惊额角青筋一跳,恼怒地回他——滚!
刘奶奶做的粥甜得过了头,郑奕惊忍着几口喝完,抬眼就见对面得祝云乐不情不愿地拌着粥,好不容易喝一口还被腻得吐舌头……这种人怎么有脸来叮嘱他不要挑食?
他撤回眼,起身要回房,又被祝云乐叫住:“奕惊,”眼睛弯着,右手筷子尖指向院子里的水龙头,“洗碗。”
郑奕惊脚步停住,乖乖应了声哦。
这一天的原定计划是上山拍镇子的俯瞰照和几组空镜头,小朋友已经准备好给他抱机子脚架,祝云乐却朝他一招手:“别急,今天不拍了,我带你出去玩玩。”
郑奕惊是见过他的安排表的,闻声诧异地回头。
祝云乐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自然地瞥向一边,顺着他视线的方向,郑奕惊瞧见墙边排插旁的几块大电池,顿时心下了然。
说什么带他出去玩,都是他给自己忘记充电找的借口。
祝云乐也不在意被他揭穿,自如地笑了笑,握着瓶防晒霜走到他跟前,伸出食指往他鼻尖轻轻一点,留下个带着指纹印的白色小戳,凉飕飕的:“过来抹点防晒,不然一天就能给你晒分层了。”
郑奕惊心里一动,睁圆了眼睛望向他,跟了过去,戳在祝云乐面前。
可祝云乐完全没有get到他隐晦的、想要他给自己抹上这个想法,抬手往郑奕惊脸颊上一糊,盖上半个白花花的掌纹形状,语气温柔:“乖,自己涂开。”
郑奕惊懵了半秒,眨巴几下挂了丝白色防晒霜的纤长眼睫,不可置信地看向祝云乐。
心动个小饼干!他想亲自上手,糊这王八蛋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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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平山多,不少村落依山而居,这些年因为泥石流肆虐,村民往山下迁了一部分,但还是有好一些已过古稀的老人仍固执地留在老屋里,不肯走。
祝云乐要找的就是这些人。
从镇子往山里走,脚程快也要一个多小时,祝云乐戴着一顶姜黄色的渔夫帽,微抬起宽大的帽檐,站在山脚下仰望看不到尽头的蜿蜒山路。
日光炙烤大地,炽热的暑气仿佛不可见的刀刃在切割裸露在外的皮肉。
郑奕惊跟在他旁边,握着根仙女棒形状的小电风扇——简小红在他临走前硬塞过来的,自顾自地吹风,默默盯着祝云乐看。
祝云乐一皱眉,他就已经能听到这人心里咚咚敲响的退堂鼓。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祝云乐转身,一拍他的背示意他往回走,理直气壮道:“也不是非要自己爬,咱们开车来干什么用的。”
行吧,反正谁都没他有道理。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开车不过十几分钟。车停在游客中心旁一座小树林辟开的停车场,他们从车上下来,首先听到的就是一阵笑闹声。
这鬼地方居然还挺热闹。
不远处的树荫下,傍着一群乘凉的高中生,他们动作一致,都齐刷刷地往他们俩那边瞧。
手里的速写板表明了他们的身份,这种地方,这个时间,会出现的也就只有来写生的学生们了。
郑奕惊收回眼,没当回事。
祝云乐从另一边绕过来,示意他往树丛里的一条岔道过去,可这样恰好要穿过这群学生。
自两人出现起,那群高中生嗡嗡的议论声就没停。
“那两个小哥哥打哪来的?我的妈诶太好看了!”
“老师说之前有大导演来这儿取过景,会不会是演员啊?”
“长得这么洋气拍那种土不啦叽的片?别这样暴殄天物啊!”
“土是土,但能拿奖呀,抱个金马奖金棕榈奖回来,口碑一上来,比做流量明星路子好走多了。”
……
这群小丫头倒还挺有远见的,祝云乐哭笑不得。
一簇云杉旁,有几个大胆的女孩儿借着同伴的肩膀掩护,偷偷举起手机要拍照,手刚一抬起来就被祝云乐察觉。
他对镜头太敏感了。
郑奕惊也跟着转头看过去,皱起眉,显出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拍照的女生傻呆呆地望着他俩,对上郑奕惊冰凉的眼眸时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感到恐慌。
这个哥哥看起来脾气好差!
下一刻,祝云乐却轻轻笑了,勾着郑奕惊的脖子朝着她镜头的方向比了个耶。
这个举动像炮仗一样点燃了女孩们的热情,仿佛在森林里遇见野生麋鹿,他们惊呼一声,一窝蜂地围了过去。
毕竟这里有两个天降的漂亮哥哥不仅不凶,还主动躺平了给随便拍!
在女孩们咋咋呼呼的叫喊声中,郑奕惊拽住祝云乐的手腕,飞奔跑向掩在阴影中林间岔道,忍无可忍地质问他:“你不现这一下会死吗?”
第24章 二胡
从岔道拐出去,视野一下就开阔起来。
群山座座卧于银色长带般的的源江江畔,近百户人家隐匿在山体之中,房屋错落有致,与山体交错得无比和谐。像古墓,又像是不知魏晋的世外桃源。俯瞰而下,有种无声的震撼敲在心头。
“很漂亮,”郑奕惊往下望,“有点像千佛洞。”
“嗯。”祝云乐点头说,“不过一个在洞里,一个在山上。”
还在树林里时,耳朵旁都是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出来他们才听到一阵萧索的二胡声,若隐若现地扬在空气里。
祝云乐循声望过去,正想带着郑奕惊刚要往那个方向走,下面忽地来了一句中气十足的吆喝。
“嘿!”
下一阶山路上,一个头缠白色头巾的大爷指着他俩,黑着脸,嘴里气急败坏地爆出一连串话,郑奕惊没听懂,好奇地低头打量:“他在说什么?”
“骂人呢,我们踩着他家屋顶了。”祝云乐无奈道,拉着他往旁边山路上走。
黑脸大爷依旧瞪着他们,直到他俩走远才又骂骂咧咧地进了屋。
“那是他家屋顶?”
祝云乐解释说:“窑洞都这样,冷不丁就不知道踩谁家去了。”
郑奕惊哦了一声,对他竟然听得懂这边的方言有些惊讶,但想到这人甚至有过自己一个人来拍的打算,应该是对这边很熟悉。
也没多想,他跟着祝云乐又穿过几户人家的家门。古朴粗拙的院门前,不少人家依旧贴着年节时的对联,但新桃已经被风沙磋磨成旧符,流露出与古村如出一辙的岁月厚重感。
日头高挂,亮得晃眼,脚下黄沙地流泻出无形的灼人热流,像个烦人的活物,一个劲地在脚踝处磨蹭。郑奕惊的仙女棒半途转到了祝云乐手上,他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总觉得这玩意儿和祝云乐的气质莫名和谐。
两个人走进山阴处,夏日的热潮被头顶山峰的尖角阻隔,环境亮度反差太大,眼前一暗,倒是二胡声越发明晰。
慢慢适应了阴面浅淡的光线,一条碎石块铺就的狭长小道上显现在他们眼前。小道半悬空,另一端是近60°的山壁,上面趴着一簇一簇黄绿色的蕨类植物。周遭没有多余的行人,萧瑟的二胡声在山谷震荡回环,那里坐着一个拉二胡的大爷。
“你找他?”郑奕惊问。
“不知道,”祝云乐望着前方,“随便看看吧,我也不记得了。”
他们没再向前走,两手撑在粗粝锈面的护栏上,隔着五十来米距离静静瞧着。
大爷拉的这首曲子隐约有些耳熟,调子听起来像是这边的地方民歌,祝云乐想着,如果可以录下来,那这部专题片的部分配乐应该好解决,可偏偏他现在带的,能录音的东西就只有个手机……
这首曲子拉了三四分钟,郑奕惊跟着走过去,靠近他才发觉有哪里不对,大爷微眯着眼,并不聚焦,一对眼珠诡异地往里翻,看起来有些吓人,还有助行的拐杖搭在他左脚旁。
他是一个盲人。
稍前一点的位置放着一个坑坑洼洼的铁盆,里面躺着零散的几块纸币和一小摊钢镚,数额不大,但数量不少,应该是外面那群学生路过,摸尽了身上的口袋、书包夹层凑出来的。
祝云乐面上却不带惊讶,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他就是专程来找这位大爷的。
郑奕惊看他蹲**,从兜里掏出张一百放进了铁盆里。可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他仍杵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大爷一早便注意到有人过来,开始只以为是普通游客,便自顾自把二胡搭在腿边休息,听到他放钱的动静才一偏头,左手习惯性往盆里摸索,手指轻轻一捻,脸色忽然变了。
他听声的能力绝佳,手往前一探,正正好拽住祝云乐的手腕,自己急乱站起身,嘴里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话,都是当地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