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他也读不懂此刻身旁的钟悬心里在想什么。
他太平静了,低垂着睫毛翻看晏尔刚写完的数学习题,好像专注于此,再不关心其他,心里揣了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的只有晏尔一个人。
“你专心一点,”钟悬将习题册移过去,铅笔在题干上画了个圈,“代错数了,这题重做。”
晏尔应了声哦,伸手接习题册时尾指擦过钟悬的手背,他顷刻间松开了手。
习题册“啪”的掉在地上。
晏尔弯腰去捡,起身时余光瞥见钟悬缩回去的手,忽然察觉到一丝怪异。
他望着钟悬灯光下的侧脸轮廓出神,还未理清自己思绪的线头,对方支着脑袋看过来,右手伸到晏尔面前,笔杆在他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小窝:“醒醒,再磨蹭就要下课了。”
冰凉凉的笔杆怼到脸上的时候,晏尔瞳孔略微睁大,抓住了那根线头,也握紧那根笔。
在钟悬略微有些诧异的眼神里,从他手中轻轻地抽了出去。
“你……”
晏尔张开掌心,递过去说,“还你。”
钟悬愣了片刻,垂下眼,看到钢笔横躺在晏尔的手心里。
他没有拿,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晏尔在做什么,带有一丝疑惑地观察他的神情,语气松散:“怎么了?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还未开口,下课铃声响了,安静的教室骤然喧哗,前几排有人挪动桌椅,地板上尖锐的摩擦声与说笑声混在了一起。
晏尔久久没有开口。
钟悬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重重地跳动了一下,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感到回光返照,无处可逃的恐慌。
“没劲。”晏尔抱怨了一声,把笔放回他桌面上,接着合上习题册,一股脑塞进书包。
金玉相撞在他腕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头说,“我还想给你变个魔术呢,一点都不知道配合。”
因为学习效率极其低下,晏尔的作业大半没动,放学了他才想起来争分夺秒,对正帮他把折叠好的轮椅展开的钟悬说:“不然今天别坐公交了,公交开得慢路上太浪费时间了,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我现在联系司机叔叔,让他送我们回去吧?”
钟悬问:“你的离家出走是这个意思?”
晏尔眨了眨眼睛:“有问题吗?我又没回家。”
钟悬说:“没问题。”
晏尔没骨头似的趴在椅子上,椅背卡着胸口,两条长腿支棱在地上,一晃一晃地拿着手机给司机发消息。他低着头,碎碎念说要在路上买点夜宵和甜点,他一动脑子就容易饿。
钟悬说:“你的作业里好像看不出动脑的痕迹。”
“动了一点也是动了。”晏尔用耍赖的语气说,“说话善良一点,对我不要那么严格嘛。”
这人像是把别人用功学习的时间都拿来钻研如何撒娇了,写作业十题里做不对五道,撒娇的功力却一流。做猫的时候是用小小的身体耀武扬威地撒娇,变回人了,就用又轻又软、黏黏乎乎的腔调撒娇。
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钟悬的边界,在那些细碎的刹那,要自己为他心软,为他无条件投降。
钟悬站起身,看着晏尔低垂的睫毛,想了想说:“我给你做顿宵夜吧,我最近觉得做饭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晏尔大惊,抬起脑袋制止他,“相信我,你在这方面真的没有一点天赋,你非要做的话我教你煎荷包蛋吧?我十岁的时候学会的煎荷包——”
话音戛然而止,转成了一声慌乱的“啊”,屁股底下的椅子跟随晏尔前倾的动作往前晃,忽然失去平衡,连人带椅往地上栽——
钟悬稳稳地扶住椅背,把他推了回去,顺手捞回晏尔滑脱的手机,递给他说:“你小心一点。”
“……谢谢。”晏尔往后坐了点,留意到钟悬的手掌撑在椅背后面的支撑骨架上,没有碰到自己,手机也只捏了一个角。他很轻地眨了下眼,什么也没说,接过手机,后怕地揉了揉额头,“差点摔到脑袋。”
钟悬瞥了他一眼:“是啊,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走廊突然掀起一阵骚动,窃窃私语涟漪般从走廊往教室里荡开。
晏尔听到有人小声问了一句“他怎么来了”,他没有在意,只顾着怒斥钟悬:“你说谁不聪明?”
直到头顶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高挑的身影截断。
裴意浓单手插兜倚靠着后门门框,垂眼打量他,眉目冷冷的,皮笑肉不笑地说:“聊得挺开心啊,几天不见,你跟他处成亲兄弟了?”
“弄弄!”晏尔放下手,原本压低的眉眼忽地一扬,“你终于主动来找我了?”
“谁来找你了?”裴意浓一脸冷漠,“我就是过来确认一下,看你是不是傻到被有的人卖掉了。”
无辜被针对的“有的人”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对他与晏尔之间的兄弟矛盾有阴影,不仅不再说话,还走远几步,让渡出一个两人空间以示自己退出群聊。
“好了,不要再闹别扭了。”晏尔拽住裴意浓的校服衣角,扬起脸看他,主动退让道,“我错了,不应该不顾你的感受,我跟你道歉。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不应该这么久不理我,也不可以刚见面就说我笨我傻我不聪明!”
裴意浓垂眼对上他飘荡轻快的目光,冷峻的眉目终于松动了几分。
几分钟后,两个人达成和解,裴意浓帮晏尔把轮椅推出去,问他:“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能独立行走?”
“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晏尔背上书包跟在他身后,“换你一动不动躺一年试试。”
他站在教室门外,忽然回过身,朝钟悬挥了挥手,“钟悬,我先回家啦。”
钟悬点头说:“明天见。”
他眼见着晏尔背着个鼓鼓的鲨鱼包,与裴意浓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
路上撞上几个同样刚下晚自习的高二学生,其中有一个偷偷和同伴说了声“裴意浓好帅啊”,不巧被晏尔听到了。他脚步轻快地上前搂住裴意浓的肩膀,右手按在他脸上,两张脸亲密地贴在一起,笑意晃悠悠的:“怎么只夸他不夸我啊?妹妹,我不比他更帅吗?”
一起坐进车里,过了许久,裴意浓都没有开口说话。
晏尔偏了偏头,看到车窗外的霓虹从他漆黑的瞳孔里划过去,他敏锐地察觉出裴意浓依旧心情不佳,轻声问:“怎么了?”
裴意浓看着他,微沉的嗓音里暗含不满:“你到底为什么一天到晚跟着他跑?”
晏尔的胳膊肘支在扶手上,倾身靠过去,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早点过来找我,我就不跟着钟悬跑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才非要去1班的。”裴意浓拆穿他。
晏尔装傻:“难道不是因为1班离校门最近,又不用爬楼梯,有天然的无障碍通道吗?”
裴意浓抬手勾他的衣领,瞥了眼校服里面的白色长袖和天蓝色马甲,抬眸问:“这是你的衣服吗?你穿得习惯这种廉价的衣服?”
不等晏尔狡辩,他接着又问,“从你回来之后你跟他就怪怪的,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晏尔的睫毛扑簌眨了眨,大脑飞速运转,最后选择卖了裴序——把肃灵皇帝与厉鬼之间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讲给裴意浓听,其中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裴序宁死不愿意委屈自己和厉鬼冥婚,害得晏尔始终有被鬼抢夺身体的风险。
“这有什么不敢劝的,”裴意浓拿出手机,翻到裴序的号码拨了过去,“我跟他说。”
晏尔提醒他:“那你委婉一点,不要太直接了,要不先寒暄两句?”
裴意浓点点头,思索片刻后,电话接通了,他对裴序说:“表哥,听说你要结婚了?”
晏尔:“……”
他抬起手,默默地捂住了脸。
裴序是个公众人物,但凡他没有演员这个身份,搞这种封建迷信顶多上个当地新闻,可是他不仅是知名演员,还是个星二代,世纪美人裴虹玉的儿子。
诸多光环加身,让裴序得到远超一般人的关注度,相应的,他也比一般人更要脸——
冥婚这种事对他而言不是委屈一下就过去了的小事,如果传了出去,只会让他名声扫地、事业崩塌,社会性死亡。
对面的毕竟是亲弟弟,裴序这回没有说滚,一五一十地把利弊陈述给裴意浓听。
可惜没有说动裴意浓,他问:“你不想社死,那也不能让我哥真死吧?”
“你不是拿到护身符了吗?有符咒在耳朵不会再出事的。”裴序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弄弄,我也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血浓于水你懂不懂?”
裴意浓侧眸看了晏尔一眼,回答他:“没办法,表哥,这边的血更浓一点。”
第47章
裴序的顾虑有很多,一味的拖延下去并没有意义,能容许他至今不愿意做出选择的原因是,还有第三条路的存在。
据胡林所说,他有一个高深莫测的师父,年岁不详,除祟经验丰富,他或许有办法解决这只厉鬼。
但大师既然高深莫测,行踪也就不是他们所能揣测的,他因为另一件棘手的麻烦事消失了一年多,胡林也很久没能联系上他。
要他师父主动露面,至少得等那件事有解决的眉目。
晏尔听的时候觉得奇怪,因为钟悬没有说过这些。
钟悬很少提到他的师父,提到时反应也稀疏平常,不像心存芥蒂,更像是单纯没想起他。
在钟悬的成长过程中,遇到问题向师长求助似乎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当夜,晏尔主动去找裴意浓,抱着枕头站在他房门口问:“弄弄,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吧?”
裴意浓靠在床头看书,抬眼看他时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无奈:“你又做噩梦了?”
晏尔合上门走进来,理智气壮地说:“没有,但是今天我想和你一起睡。”
小的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睡也睡在一起。
虽然分房分得早,但是开始那几年,晏尔几乎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躺过一个整夜。
他自小就黏人得过分,不是因为做噩梦了心里害怕,钻进裴意浓的被窝里一刻不离地紧挨着他;就是因为和裴意浓吵架了,气咻咻地要爸爸妈妈主持公道,顺势躺在他们床中间,姿势很差地呼呼大睡。
只是在他们各自长大后,已经很久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过了。
晏尔放好自己的枕头,又自作主张地把裴意浓在看的书拿走,放到床头柜上,勒令他不许熬夜早点休息。
裴意浓顺从地躺在枕头上,侧过身,看到晏尔刚吹干的头发有点乱蓬蓬,发顶翘起来几缕,像两只顽固的小犄角。他没忍住伸手将那缕头发往下压,引得晏尔转过头,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裴意浓收回手,问他:“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睡?”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晏尔抬起一只手,乳白色的平安镯从腕骨往下滑,卡在衣袖的褶皱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晃着莹润的光泽。
他晃了晃镯子,问裴意浓:“这个镯子只是开过光吗?不会跟之前那个护身符一样有副作用,又伤到你的身体吧?”
“谁跟你说的有副作用?”裴意浓神情里的诧异不像伪装,用很寻常的口吻说,“只是个普通的护身符而已。那个叫姜丑的道士说,这种符咒在随身的玉石上施法效果最好,我就拿了你的镯子。裴序以前有个平安扣你记得吗?”
晏尔点点头:“上面也有符咒?”
“嗯,被他不小心摔碎了,之后再补等了一个多月,所以吃年夜饭那天才又被缠上吧。”
晏尔想了想,又问:“这种符咒是只能驱鬼吗?有可能伤到别的东西吗?”
“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裴意浓闭了闭眼睛,语速渐渐放慢,生出点困意,“反正,就是庇佑你们平安,不要被邪祟接近侵害……能被它伤到的,也不可能是好东西吧。”
暖黄色的光晕笼罩他们周身,晏尔许久没有说话,乌黑的瞳仁里有微光闪动,沉默地倒映出裴意浓困倦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