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树小时候和何家浩一起从街头跑到街尾,夏日经常能看到老板穿着汗衫的身影。
渐渐靠近小卖部,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紧张,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他自以为早就能够接受人生中的无常,可此刻才发觉,他多么希望西樵变得慢一些,时光远去得缓一些。
门口不见躺椅,何家树熄火下车,缓步靠近,向里面张望老板的身影。
适时走出一个光头男人,容颜比记忆中衰老了些,皱纹变多了,声音还是那么粗矿,手里摇着扇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靓仔,要什么?”
他显然没有认出何家树,可见一个男孩儿成长为男人的变化有多斐然。
何家树不觉得难过,而是生起一抹释怀,平常作答:“来包万宝路。”
老板摇摇头:“没有那个,五叶神要不要?”
他顿时想起,父亲沉疴缠身的缘故,是不吸烟的。
他小时候经常看到二叔吸烟,手里拿的永远都是五叶神。
那时候还没有后面的一地鸡毛,他们一大家子十分和睦。
二叔因生意上的事烦忧,有时烟抽得很凶。小浩心疼父亲,但又畏惧父亲,不敢开口,他便用玩笑的语气帮小浩直言,让二叔少抽点烟。
二叔的笑容苦涩而复杂,十岁左右的孩童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二叔对于他的劝告置若罔闻,反过来说教起他们,告诫他们兄弟俩长大后一定不要吸烟,这是个坏习惯,沾上很难戒掉。
回过神来,何家树神色黯然,点头答应:“行。”
老板从玻璃柜台里取出一包烟,递到他面前。
何家树掏出钱包,摊开后,看到夹层里露出的纸片的一角,皱皱巴巴的——那是他回西樵时的大巴票。
下午在河边的画面顿时涌入他的脑海。
他和何家浩当时并排坐在公路旁的栏杆上,他百无聊赖便掏出了烟,刚把烟衔在嘴里打算点燃,身边的的何家浩突然按住他的手臂。
“哥……”
“干吗?”
何家浩直瞟他嘴里的烟,口吻像在与他商量:“别抽了呗。”
他拽下那支烟,起身作势要走:“我去那边抽。”
何家浩却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戒了吧,对身体不好。”
那小鬼坐在栏杆上,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不得已地昂首盯着对方。
何家浩有恃无恐,立马机灵地夺走了那支烟,还当他不会发觉似的,悄悄地要往自己的兜里揣。
“拿来——”他拖长尾音,试图让何家浩老实交还。
何家浩却高举手臂,没有相让的意思,闷不吭声地抵抗。
“给我。”
他再次催促。
何家浩固执地摇头。
弟弟不想让哥哥吸烟,哥哥还担心弟弟偷偷尝试呢。
于是他点头,伸手试图夺回来:“我放回去,总行了吧?”
何家浩迟疑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许久才不情愿地把那支烟递回去,不忘讲条件:“那你得答应我,以后不抽了。”
“行、行、行。”他咬牙切齿地答应,还边说边点头,一副吃瘪的样子,把烟塞回了烟盒。
何家浩见状,发出心满意足的窃笑。
“不抽了,不抽了。”他把烟盒揣进口袋,一把夺过何家浩手里的那瓶水,“那水也别喝了,训练吧。”
他大步往回走,何家浩赶紧跟上,大叫:“不是,你让我再喝几口呗,我不是刚休息吗?”
他置若罔闻,还故意当着弟弟的面把水瓶往空中抛,再稳稳接住,何家浩则和他抢。
两人蹦蹦跳跳地前进……
手终究没有碰上那包五叶神,何家树顷刻之间便改了主意:“算了,老板,不抽了,来瓶汽水吧。”
老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笑着把烟放回柜台里:“年轻人,少抽是对的。喝什么?”
他明明最爱喝的是红花油汽水,但那瞬间鬼使神差地说道:“可乐就行。”
“两块钱,起子在旁边,自己拿。”
付过钱后,何家树自己起开瓶盖,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喝汽水。
老板招呼过客人,又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是咿咿呀呀的粤剧,一如记忆里的那样。
他曾经不解其意,只觉得粤剧吵闹,如今退去青涩,倒觉得在这寂寥的夜里,有乡音为伴,氛围极好。
人声变得微弱缥缈,老板坐在板凳上问他:“后生仔,听得懂吗?”
何家树微怔,转身摇了摇头:“听不太懂。”
老板朗声大笑,爽快切换到歌曲。
前奏颇为熟悉,令何家树忘记回过身去,怔怔地盯着收音机出神。
老板像也是在琢磨这是什么歌,很快想到了答案,无奈笑道:“哄小孩儿的,是咱们这里很老的歌谣了,你也不爱听,是不是?”
何家树再度摇头,给出肯定的答案:“挺好听的,我弟弟也爱听。”
老板不再多话。
两个并不熟稔的陌生人在这个宁静的夏夜相遇,共同守着老旧的小卖部,未尝不算是一段缘分。
他是归人,也像过客。
浮躁一晚的心终于变得平静,恍如回到了从前最好的时刻。
听,远远的戏台,古琴声声来,茶香缓缓开。
云卷来,儿时花海青苔,暖暖的对白,慢慢地徘徊。
每在,月光攀上来,思念会入怀,将故乡点彩。
浅浅愁滋味,深深会,转眼又是一程,山山水水。
夏日渐深,依照往年的惯例,西樵村的龙舟赛近在咫尺。
今年的日子虽然还没正式定下,但何家浩已经严阵以待了,每天更加刻苦地训练,依旧早出晚归。
幸亏这段日子父亲忙于工作。过去合作的工厂因出产质量不佳而被替换,公司又要扩大规模,何宏光忙得分身乏术,无暇约束何家浩。
其他长辈看在眼里。
爷爷显然和小姑通过气,小姑那样乐天的人,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也会挂上一抹哀伤,显然在惋惜哥有家不能回。
除了父亲,唯一蒙在鼓里的便是母亲,可母亲是最开心的。
她对于这个儿子一向很满意,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就是觉得何家浩太闷了,但他最近竟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有时父亲很晚回来,会悄悄推开他的房门看上两眼,他全都知道。
父母有查看的习惯,而他也有应对的习惯。等到他们确认过后,他再起身为自己分好下一周的药,放在哥给他买的药盒里,并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丢掉药瓶,抹灭“罪证”。
一晃就到了复诊的日子,何家浩在哥的陪伴下前往医院。
花开正好,绿树成荫,何家树独自等在门诊楼下。
他本来都陪着何家浩走到诊室门口了,但何家浩仍然决定独自进去。
他乐意尊重,干脆说到楼下等待。
何家浩狐疑地转了转眼珠,但也答应了。
他知道何家浩在担心什么,他确实抽了一支烟,并非想要食言,而是因为戒烟非一日之功,他已经减少数量了。
何家树等了很久,等得心急如焚,没忍住,踱到垃圾桶旁,在烟雾的陪伴下怔怔出神。
烟被按灭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去,只见何家浩拎着一袋药,面色凝重。
何家树眉头微蹙,问道:“怎么样?医生说什么?”
何家浩故作深沉,垂头盯着袋子上医院的Logo,表情很是沮丧。
何家树赶紧上前,继续追问:“到底什么情况?别怕,你告诉我,再差的结果我也会陪你一起面对。”
何家浩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接道:“还是要继续吃药。”
经他这番沉重的渲染,何家树下意识觉得这次开的药比上次多,担忧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医生观察的角度和普通人不同?
何家浩悄悄抬头打量哥的神情,暗自偷笑,想到刚刚和医生聊了那么久,与上次看诊截然不同。上次,他只有满腔的苦水与青春期的烦恼;这次,他总能说到和哥的趣事,即便面对林俊荣那么讨厌的人,他也很享受与哥并肩作战的感觉。
多年之后,这些一定会成为美好的记忆,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不忍心再骗哥,何家浩莞尔一笑:“不过……医生说我的情绪比之前稳定很多,病情有好转哦!”
何家树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出,睃了何家浩一眼,一巴掌招呼过去:“你小子敢耍我?!”
何家浩满脸的坏笑根本止不住,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谁料到何家树转身就走,启动摩托车,把他抛在身后:“这么牛,自己跑回去吧。”
何家浩的笑容僵在脸上,立马就老实了,难以置信地说:“不是,哥,这儿离武馆有好几公里呢!”
“关我什么事?”何家树学他刚才的样子,猖狂一笑。
“等等我!哥!哥——”
何家树独自驾驶粉色的边三轮摩托遥遥驶在前方,何家浩则跟在后面奔跑,喘着粗气,撒娇、卖乖全都试了一遍,但前面那人就是不肯停车,最多放慢一些速度。
“还跟不上?我都开到二十迈了。加油,就快到了。”何家树轻飘飘地鼓励着。
“哥,我……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带带我……”
“别说你哥没教过你,‘不行’这两个字可不能乱说。”
何家浩的脸唰地就红了,会意过后深深地吐了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何家浩一路跌跌撞撞,总算抵达武馆门口。
何家树轻松怡然,下车后还抛着车钥匙玩。何家浩则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