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果能一起进去该有多好?何家树奢望地想着。
现实是他只能隔着玻璃窗向里面张望,何老爷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心跳监护仪缓慢地波动着,足以表明何老爷子现在的生命体征有多微弱。
他的心立马又悬起来了。
何老爷子不知说了什么,何宏光拧着眉头,显然不赞同,何宏娟早已哭得喘不过气。
何老爷子作势要拔掉针管,何宏光连忙阻止,他也下意识上前一步,撞上冰冷的窗。
痛,但远不如心痛。
他们很快出来,何家树赶紧后退几步,站在远处听他们与医生交涉,满心焦急。
何宏光说:“我父亲一直说‘回家’,还要自己拔针管,这可怎么办?”
医生说:“病人的详细会诊报告已经出来了,老人家现在岁数,做手术的风险非常高,我们现在只能用输液的方式维持他的体征。如果病人强烈要求回家,我们医院也是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的。这是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你们签了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听到“放弃医学治疗”几个字,何家树顿时红了眼眶,想不通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又想上前,迈出半步,强迫着自己收回去,寄希望何宏光千万不要同意签署。
他想,爷爷说的回家会不会是想让家浩和家树回家?
弟弟曾跟他说过,爷爷一直都想念着他,以前他自卑地不敢上前,如今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想去探望爷爷,只要他被允许。
医生仍在补充:“他现在这样的状况,你们得有心理准备,不太乐观。”
何宏光犹豫几秒,许是反复念着老父亲的“回家”二字,他果断签上自己的名字:“好,我们回家。”
这下就连王丽华都忍不住了,掩面落泪。
何家树听着啜泣的女声,险些站不住脚,靠在墙壁上勉强支撑。他彻底抑制不住,无声落泪。
眼前的画面有着残忍的熟悉感,就在这间医院,记不清是几楼,毕竟医院的每层楼都相差不大,一样的残酷。
父亲和今天的爷爷一样,虚脱地躺在病床上,吊着最后一口气,家人们围绕在床畔,他被二叔残忍地关在门外。
他无从知道父亲临终前都说了什么,无从知道父亲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他急得拍门,又不敢用力拍门,怕惊扰到父亲,只能扒在玻璃窗上旁观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二叔走向门口,可才走了一半,就立马又回到病床前。他听不见声音,像在看默片,家人们忽然情绪激动,弯腰凑近父亲,二叔的反应犹为夸张,病房的隔音那么好,他都隐约听到二叔哭号了。
他同样在哭号。
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件事让他抱憾终生。
何老爷子离不开仪器的监控,王丽华先行回家整理房间。何宏光与医生做着最后的交涉,何宏娟则不放心地盯着医护人员把何老爷子挪上转运床。
何家树用力揩掉脸上的泪水,心中下了决定,他不想让与父亲永别的痛苦再次上演。
于是他果断跟了上去,卑微开口:“二叔……您能让我一起回去吗?我想回去照顾爷爷……”
何宏娟心疼地看向他,又去打量何宏光。何宏光板脸不语,一门心思帮忙推转运床。
何家树继续恳求:“二叔,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何家人了,我没有资格,但爷爷他一定想见我,我要送爷爷最后一程……”
“你走开!”何宏光骤然停步,一把将他推开,转头命令何宏娟,“你老实陪着爸。”
何宏娟深知不能离开何老爷子,见状只能狠下心来回过头,推着转运床远去。
瞧着何老爷子被送走,何宏光厉声怒斥他:“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把我们何家害到什么地步?!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我儿子离家出走,我爸病重,还有以前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何家树打断道。
这一刻,他通感了弟弟八年来走过的艰辛,选择了和弟弟同样的方式面对。
何宏光转身要走,他一把拽住,直接认错:“我是灾星,我是野种,我爸被我气死,我弟被我连累,我爷爷也被我害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二叔。”
他把自己的脸面视作一滩烂泥,狠狠地踩在脚底。
八年来他全部的抵抗都在此刻放下,所有的骂名他悉数承担。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没关系,他愿意一一认下,只要能够得到二叔的怜悯。
“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你让我滚,让我离开西樵、离开何家,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就这一次,我求你了,二叔。我怕,我怕爷爷像我爸一样……”
何宏光猛然抬手,用尽浑身的力气甩他一巴掌,挂着皱纹的脸肉因牙关紧咬而发出微颤。
何宏霄之死可谓是何宏光多年来的禁区,他似乎不该冒失地提起。
“你别提他。”盛怒之下,何宏光开始驱逐他,“他也不是你爸。你给我滚,你不配姓何。滚——”
何宏光甩手便走,徒留何家树站在原地。
他不想这么失态的。担忧、羞耻、愤恨、无力,情绪一层层叠加,彻底将他压垮。
何家树跌坐在地,头狠狠地砸上墙面,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抱住膝盖,捏紧拳头。
心脏犹如膨胀的气球,他恨不得用针将之扎破,扎它个血肉淋漓。满腔憋闷无处排解,良久,他痛苦地发出一声怒吼。
第50章
救护车停在何家门口,转运床被推进房间,何老爷子一路都在昏睡着,呼吸微弱,总算如愿回到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医护人员帮忙调试好医疗设备,收工离去。
漫长的一夜才刚刚结束,晨光熹微,金鸡报晓,天亮了。
两名女眷无声忙碌着,想让何老爷子尽量休息得舒服些,何宏光脸色依然阴沉,分外忧心地立在门口观望。
何宏光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尽了,何家树这下总该死心,悻悻地离开西樵,不失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玲姐却悄声走近,为难地告诉何宏光:“家树来了。”
何宏光惊讶地看向她,脸更黑了几分:“门锁好,别让他进来。”
玲姐点头。
将军门庄严肃穆,乌木云纹,漆黑发亮,立在何家树面前,就像医院里的玻璃窗,都在阻挡着他与挂念的亲人相见。
他知道何宏光在想什么。何宏光以为那一巴掌能把他打入谷底,可他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怎会轻易地被击垮?
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的遗憾既已无法弥补,他就更要抓住爷爷,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爷爷。
何家树握拳敲门:“开门!开门!我要见爷爷!”
门板纹丝不动,显然被人在里面落了锁,何家树用力地推:“开门!听到没有?!我让你开门!”
没有人回应他。
他求过玲姐,玲姐很是无奈,不得不听从何宏光的话,无法为他开门。
他心中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想他们何家自诩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老旧地重视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即便爷爷病危,他也不被允许探望。
家既不成家,所谓的宗族、祠堂、传承到底有什么用?还不如悉数毁了。
何家树收回拳头,高声放话:“不让我见是吧?好,何宏光,你给我等着!”
何家树转身离去,沿着何家的围墙一路向前,在路口拐了个弯,停在何氏祠堂门口。
朝霞之下,木门紧锁,何家树不必再顾虑惊扰到爷爷,挣断老旧的门锁。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威严的雕梁犹如一座大山矗立在眼前,何家树自投罗网般迈了进去,却怀着一颗反骨的心。
龙舟停靠在墙边,还没到今年开启的时候,船桨亦整齐悬挂着,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孤零零的。
他垂头看着那只桨,不免觉得这好像自己的处境,他们都是被人遗忘的、遗弃的。
于是他果断上前捡了起来,决定带着这只船桨一起向礼教发出讨伐。
祠堂门口的过路之人发觉不对,驻足议论。
“何家祠堂的门怎么开了?”
“这谁呀?他要干什么?”
“什么情况?何二哥知道吗?”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堵在门口围观。消息不径自走,肯定已经传到何宏光的耳中。
山雨欲来,何家树背对成山的祖宗牌位,执着船桨指向众人:“你们去告诉何宏光,他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都砸了!”
祖宗祠堂何等重要,这是灌输在每个西樵人骨子里的观念,大家议论纷纷,可因他气势太盛,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仅有几个人说着苍白无力的话。
“砸不得啊!”
“赶紧去叫何二哥。”
“他是何家人吗?”
何家树无暇回答他们的问题,用尽最后的耐心等待何宏光露面。
他宁愿何宏光打他、骂他,只要何宏光敢出现。
他不被欢迎回到西樵,不被接纳重返何家,这些都不重要。
即便是以野种的身份,他只是想见一见爷爷,如此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是不被允许?
宗祠、礼法、教条,这些东西从小压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他少时已经懂事,早慧地望见了前路。
那时他就想,身为何家小辈,总要有一个人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代价只是牺牲掉一部分的快乐与自由。
他擅自做主,选定自己,挡在弟弟前面,只要弟弟能够恣意成长,做想做的事,他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一直坚定地告诉小浩:你是有选择的。只要哥在,你永远都有选择。
曾经,他认真刻苦地读书,参加大大小小的竞赛,往返于潮州和西樵。他要求自己的成绩必须是第一,这样等弟弟入学后,就可以轻松一些。
他早早学会游泳,踏上龙舟,在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季挥洒汗水,固然他后来真正地喜爱上龙舟,可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龙舟没有丝毫兴趣,他不过想为弟弟多挣一份荣誉。
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他就已经熟知家里大大小小的祭祀流程,一言一行都苛刻地达到完美标准,并且开始帮助二叔准备仪式,把一切都做到满分。
何家树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即便少时多番辛苦,但他只要看到弟弟展露笑颜,小小的人提着一盏潦草的兔子灯蹦到他面前,乖巧地说:“哥,这是祝你拿到最佳舵手的礼物。”
他忍俊不禁:“比赛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拿最佳舵手?”
小家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哥就是最棒的。”
他所有的情绪便都瞬间消弭了,他也得到了快乐。
当年越是那么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家人,如今他就越是难以接受人生无常的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