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个毫无准备的夜晚,这次整个别墅一楼的布置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从布艺沙发到地毯的花纹,都和俞明玉在碧水榭住处的风格大相径庭,简单而温馨,应该是曾经的女主人亲自挑选的。
谢安村没急着去找菩萨像,而是被墙上的儿童涂鸦吸引了。
上次来他没仔细看,现在发现俞明玉小时候也是有几分绘画天赋在身上。
别的小孩还在沉迷蓝天白云烟囱小屋的时候,俞明玉显然已经上了一个层次。
他画了很多人和动物,鸟、狗、猫,什么都有,颜色涂得均匀漂亮,但眼睛不知为何都画得接近于人眼——杏子般的轮廓里安两颗巨大的、无光泽的眼珠,对小动物来说显得有些怪异。
至于那些人,有的高有的矮,一眼就能分辨出大人和小孩,脸上没有五官,都被涂黑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征。
穿旗袍的、扎麻花辫的、拿剪刀的,居然还有个小男孩手里抓了条蛇。
蛇......?是蛇吗?
谢安存不确定,蹲在地上努力凑过去分辨。
第19章
厨房的移动门“砰”一声拉开,阿姨走出来,没看见谢安存,扯着嗓子喊他:“谢少爷,晚饭做两荤两素可以吗?你爱吃咸口的还是甜口的菜呐?”
谢安存赶忙从地上站起来,应道:“我都可以,阿姨,我没什么忌口。”
阿姨还是头一次见到镜头这么大的相机,挂在谢安存单薄的脖子上能把脊椎压弯似的,不禁稀奇起来:“这是在拍照吗?这照相机得有一斤重了吧?在拍什么呀?”
“这个是单反,我工作采风的时候会用来拍点东西,今天搬行李干脆一块儿拿过来了。我看这栋房子有些地方挺特别的,可以拍两张照吗?”
阿姨不是主人家,有些事不能替俞明玉决定,但谢安存和俞明玉那是结了婚的关系,夫妻之间哪还会在意拍张照的事?阿姨捂着嘴笑,刚想说点什么让这内向的青年别那么客气,但在看到谢安存身后的涂鸦后,笑容倏然凝固了一瞬。
她是俞明玉18岁时才来到这个家当保姆的,这漾园大也大不过一座城,那些院里的太太嘴里嚼来嚼去的事没过几天就能传遍园子的所有角落。
在这住了十几年,发生在俞明玉身上的事她也算有所耳闻。
这园子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能把一个孩子的天性慢慢磨搓没,但旁人只能看着,什么手都插不上。
阿姨曾经好几次旁敲侧击地询问俞明玉要不要把老房子翻修一遍,都被他拒绝了。
普通人骨子里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能回避的事就不要再提起,可俞明玉不一样,这栋房子保留下的每一处都在提醒他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墙上这些个看上去就让人不舒服的儿童涂鸦。
“这些画都是俞先生小时候画的吗?我刚刚是想看他都画了些什么......”
阿姨的脸色变得太快,这儿童涂鸦背后大抵有什么故事,但他连旁敲侧击的机会都还没看到,阿姨便已经收拾好表情转移话题。
“对、是俞先生小时候画的,小孩子嘛,看到什么画什么,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啥...这些拍下来不太好看,来来,我带你去后面的院子看看,俞先生去年自己种了点蝴蝶兰,现在都开花了,那个看起来才漂亮。”
阿姨谈及花草种植一下子变得相当热情健谈,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整个村里最会种花的姑娘家,一定要拉谢安存去后院拍花照,谢安存甚至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先跟着她往洋楼后面走。
房子后方确实还有一小片空地,一半是淡紫色和白色纵横交错的蝴蝶兰,另一半则是些看上去很简陋的娱乐设施——两个用轮胎充当的凳子,一架迷你秋千和木头做的跷跷板。
千秋已经完全不能用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细链子。
跷跷板倒是看起来很完整,木头烂了一半后被人工涂上了防水漆,像2D冒险游戏里才有的角色出生地背景。
谢安存大着胆子占了一个位子做,虽然半个屁股悬在半空中,但要是另一边也有人坐着,说不定还真能翘上几个来回。
“这些东西我来之前就有了。”阿姨说,“俞先生说这是他以前做给自己玩的,木头也是偷偷跑到后面的树林里捡回来的,那是真厉害,哪家的小孩小时候会做这些玩意儿啊?”
谢安存点点头以示赞同,他暂时还想象不出俞明玉小时候在后院吭哧吭哧做这些玩具的样子。
但漾园里给孩子玩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俞明玉大概更喜欢一个人玩,才做了这些东西。
是不是跟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不太好?
外面的人都默认俞明玉是漾园里的大少爷,但俞道殷娶了这么多姨太太,还有正妻,除了俞青涯,俞明玉头上怎么会没有其他胞兄胞姐?
谢安存想着,给蝴蝶兰和跷跷板都拍了几张照片。
中途阿姨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喜笑颜开,再看谢安存时的表情就像在看刚过门就哄男人手段了得的新媳妇儿。
“刚刚陆助理打电话过来了,说今天晚上俞先生会赶飞机回来。我就知道,才刚结婚没两天,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呢。”她道。
“俞先生今天晚上要回来吗?”谢安存一怔。
“晚上九点到机场,回来可能要将近十点了,俞先生电话里说让我晚上就做你一个人的晚饭就好。”阿姨说着就急匆匆往厨房走,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机餐吃不下,回来铁定要吃夜宵,先把虾洗上......”
暂时没什么事可做,谢安存也想到厨房找点吃的带给比格,于是跟着阿姨到厨房。
阿姨一边拿水冲洗一边给新鲜的基围虾去虾线,动作又快又漂亮,一看就知道这虾经常上案板。
“姨,晚上要烧虾吗?”谢安存问。
他一直悄无声息地缀在后头,阿姨也没看到,一出声就吓了一跳:“哎哟,少爷怎么进来了?”
“我没什么事干,来看看阿姨怎么做菜的。”
“这有啥好看的.....”
阿姨脸色发红,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新来的太太了。男妻她还是头一次见,又听说同样是个家世显赫的少爷,还以为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今天一见倒觉得对方还像个高中生,最重要的是,对俞明玉的事儿极其上心,一听他的事眼睛就发亮,还抿着嘴笑。
是个单纯得可爱的年轻人。
单纯得可爱的年轻人脑子里还在想着如何能顺理成章地爬上俞明玉的床。
首先得有进他房间的机会,再者起码要让俞明玉的好感进度条往前挪一挪。
这两个哪件都不是简单事,看得见但亲不着摸不着抱不着,谢安存感觉现在自己就像个第一次梦遗的毛头小子,满腔的劲儿没处使,只能自己默默咽下去。
“俞先生爱吃虾仁蒸蛋,每次出差回来习惯吃一碗再去睡觉。否则胃里老是空空的,晚上也睡不好...谢少爷也爱吃虾么?喜欢的话晚上也给少爷做一碗?”
谢安存回过神,虾仁蒸蛋?
“每次回来都要吃?”
“对啊,普通的水蒸蛋还不吃,就爱吃加了酱油葱花和虾仁的,嘴挑得很。”
狐狸也会挑食啊,谢安存想了想,得做点什么让微笑向日葵先生产出点阳光,紫色喷菇才有机会打倒僵尸,俘获向日葵的芳心。
于是他冲阿姨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问:“阿姨,能教教我怎么做这道蒸蛋吗?”
春末时节,春雷连绵的末班雨刚过去一阵子,沂水的气温逐渐开始往两位数走,但入夜后杨柳风吹来时还是浸了些凉意。
加利福尼亚的天气和沂水南辕北辙,出了机场,陆以臻冻了个哆嗦,上车后没忍住偷偷开了点暖气。
时差倒过来又倒过去,俞明玉身心俱疲,难得在回漾园的路上小憩了片刻。
他和谢安存的婚事再怎么瞒都瞒不过俞道殷,老爷子气得不轻,玉棠园里的名贵茶具摔了一副又一副,吓得园子里的人终日惶惶不安,只敢屏着气儿走路。
还未到深夜,漾园里只有寥寥几盏黄灯,安静得瞧不出半点活气儿。
让俞青涯与谢家合作、扶褚萧上位和俞明玉结婚这两事儿都被搅黄了,俞道殷怒,俞明玉岿然不动,一夜翻身成了庄家,老爷子有气儿没处撒,便只能让别人来承担。
俞明玉冷眼看着,让被他当眼线养在院子里的小孩把这几天漾园里发生的事一一讲给他听,几个都一板一眼地往上汇报,尽是些无聊的事儿。
剩下一个不正经,在漾园的角落里到处玩,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最后才说看到洋楼后院里有个陌生哥哥下午在玩跷跷板,高高瘦瘦,眼睛和头发一样黑。
俞明玉一听就知道这个陌生哥哥是谁了。
没想到谢安存一来就是不干正事,都二十几岁了还自己跟自己玩跷跷板。
今天分明一次也没见到这个人,但听到“谢安存”名字的概率高得不正常,俞道殷嘴里、小孩儿嘴里、阿姨嘴里,谢安存谢安存,到哪儿都有谢安存。
下一秒俞明玉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门口是不是有人站着啊,那是谢少爷吗?”陆以臻问。
俞明玉睁开眼,闻声看过去。
他每次都回来得晚,叫阿姨不用等他,晚了就早点去睡。印象里的小楼总是和旁边的湖面一般冷寂黢黑,一年四季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今夜居然被暖黄的灯光照得亮亮堂堂的,一人穿着毛衣逆光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车灯打来就又往前走了一步。
真是谢安存。
阿姨也还没睡,站在青年身后探出头来遥遥招呼:“先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夜宵都温着呢。”
“今天都站在外面干什么?”
俞明玉下车,正对上谢安存投过来的目光。还是那样胆怯又游移的视线,瞳孔像路灯下雨丝,能摸到湿漉漉的温度。
这个时候又乖得可爱了,知道出来等人回家讨人欢心,俞明玉漫不经心地想,领证时那么闹腾,他还以为这个少爷搬过来之后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阿姨眯着眼睛笑,把谢安存推出来:“是谢少爷说要等先生回来呢,还说把灯开着看起来有人气一点,我看确实也是,灯一开漾园半边天都亮了......陆秘书不进来啊?”
“他赶着下班。”俞明玉语气淡淡,手朝谢安存伸过去,这人还呆呆的,眼神追过来,胶水似的黏在他手上。
谢安存还以为俞明玉伸手过来是要干什么,摸摸头,还是捏捏脸,越亲密越好,如果他的尾巴现在看得见,一定是像狗尾巴似的摇着。
结果俞明玉只是笑笑,对小孩子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
等那阵香根草味道的香风越过他,逐渐消散在空气中,谢安存才不甘心地拉下嘴角,眼眸沉沉,转身跟在俞明玉身后走了进去。
客厅里看上去和前几天没什么变化,但角落里多了很多不属于俞明玉的东西。
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羊毛围巾,和茶几上被拆过的明治巧克力。除此之外,还有个一只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的东西正在蠕动着靠过来。
“今天都帮谢少爷的房间布置好了,我在直播间里新买了一个什么混合小茉莉味儿的洗衣珠,闻起来确实香,听说能安神,商家还送了一个同款香味的喷瓶,下次打扫先生房间的时候要不要在被子上喷几下?”
阿姨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用了,我房间里已经放了香氛,太香我闻着头痛。”俞明玉拒绝道。
“哦,那好。”阿姨不放弃,继续向别人推销:
“谢少爷,那给你的房间喷一点啊?今天我上去放枕头的时候看见少爷房间里有个小窝呢,是养了猫吗?猫窝放房间里放久了也会有点味道,喷那个能除臭,不然我直接给你拿一瓶......”
一直保持沉默的蠕动生物终于开口了,一说话还结巴:“哦、那个、呃,那个其实也不是给猫用的......好的,我等会儿拿一瓶上去。”
俞明玉脱下身上的大衣,随手递给身后的阿姨,一只瘦削的手先一步伸了过来把衣服拿走。俞明玉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进门后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的谢安存,谢安存措不及防,差点撞到男人的后背。
阿姨眼观鼻鼻观心,觉得气氛暧昧得刚刚好,善解人意地要给这新婚夫妇留个二人空间。
“厨房里温着蒸蛋呢,我去看看好了没有,等会儿就都可以端来吃了。”
剩下两人沉默着对视。
那种矛盾的感觉又浮上来了,俞明玉想,像只老鼠似的偷摸缀在后面,一被发现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面前的人表情尴尬,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是说没两句话就跑去结婚的夫妻之间该有的样子,但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安存,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俞明玉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柜台上,“锵”一声敲在谢安存心尖儿,“天气还那么冷,以后不用等我回来,困了就去房间里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