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吗?”俞明玉终于忍不住伸手攥住尾巴,“不能动。”
桃心尖儿此刻如果有表情一定是捧着脸尖叫,没再哆嗦两下便蔫儿在俞明玉手里。
“疼,疼死了,真的很疼。”
谢安存被折腾得背冒冷汗也不忘趁机装一下可怜,伏在俞明玉的肩头,抬头盯着小孩儿看。
“我膝盖上都出血了,不温柔点的话以后走不动路怎么办?”
“哪里出血了?”
“你看这里。”
原先最大的伤口已经被碘伏盖住了,什么都看不出来,谢安存只好指了指小腿上一道小小的破皮口,柔弱道:“这里好疼。”
“……”
俞明玉根本没看见血在哪里,但还是凑过去轻轻涂了两下。
碘伏沾多了,皮肤黏不住,顺着腿侧流下来,他下意识吹了两口,吹第二口时觉得不对劲,抬起头和谢安存面面相觑。
对方吸了吸鼻子,递给俞明玉一个扭捏做作的眼神,意思是“你对我真好,好感动”。
面前的俞明玉才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骨架小,肩膀也柔软,像一只才刚刚没出生多久的狐狸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得努力挣开风花雪雨。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在谢安存的印象里,俞明玉早就是个不动声色的成熟男人了,不能说有漫画里的总裁那样矿工身材,但也足够宽厚有力。
现在这座避风港变成了玻璃瓶里小小的纸船,谢安存趴在瓶子外面看,总觉得新奇。
他现在比俞明玉还高上一点,能轻松把小孩搂进自己的怀里,这太可爱了。
他脑子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俞明玉一概不知,但在谢安存又喊痛后,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小声说:“娇气。”
谢安存的角就顶在他颈窝里,时不时戳过来一下,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谢安存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
这个人好像总是这样,把情绪都藏在了眼睛里,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先把眼珠子挪过来,还以为藏得很好。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为什么会有角和尾巴?”
谢安存弯起眼,趁现在他还能为所欲为的时候把脸贴过去,贴着俞明玉软乎乎的脸颊使劲蹭了蹭。
“你不想摸摸看我的角吗?这个好像只有你能看得到,别人都看不到,很神奇吧?”
俞明玉被蹭得应激,他想说让谢安存走开,把人往外推:“你不要再靠过来了!”
好像一只被人夹在手里的仓鼠。
谢安存努力抑制住想要对方脸上啃一口的冲动,暗暗调动腹部魅魔的力量,想看看此时此刻的自己能不能变出一双翅膀来。
没发育成熟前,这是件比让比格长成绝世美男还要困难的事,没想到成年后还是这么艰难。
生出翅膀都意味着新生的骨骼必须要冲破蝴蝶骨上的血肉,伤口结痂后也能疼上好一阵子,所以谢安存总是不理解为什么魍魉山的魅魔这么喜欢张着对碍事的翅膀飞来飞去。
现在看来这大概就像孔雀开屏,身上最漂亮的东西总是要留着给最喜欢的人,美滋滋欣赏一下。
可惜坏了一件好衣服,俞明玉只感觉身旁那具单薄的肋骨猛地收缩两下,蝴蝶自蛹内破茧振翅,小小的黑色蝙翅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俞明玉怔在原地,半晌眨了眨眼。
“你看......好看吗?”
谢安存有些得意地背过身:“这是我的翅膀,只有最好看最有能力的魅魔才能长出翅膀。”
抱歉,这个他撒谎了。
“魅魔?”
俞明玉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的翅膀上摸了摸,和尾巴一样,上面覆着一层毛茸茸的短毛,像丝绒窗帘,但窗帘底下藏着生活的血液与脉搏,烫得俞明玉缩回手。
“你是魅魔?什么是魅魔?”
“......”
这个问题让谢安存沉默了一下。
还是小孩子呢,先不要知道少儿不宜的词汇比较好,于是他含含糊糊说:“就是妖怪的一种,总之不是普通的人类,你不会就因为这个嫌弃我吧?”
“其实你也看到了,我的翅膀很小,跟别的魅魔完全不能比......”
他说着开始卖惨,低下头给自己抹掉根本没流出来的眼泪。
“魅魔也是有家庭的,可是我的家庭觉得我长得不好,长大了以后也没什么价值,所以把我赶出去了......”
“我从郊区的深山里一直流浪到沂水市区,有算命的跟我说,我会和一个姓俞的少爷定娃娃亲,以后长大了他就是我丈夫,能给我带来幸福,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他。”
“所以说,我大概就是为了遇见那个俞少爷才诞生的,找到他以后我就赖着不走了,永远待在他......”
编出来的流浪记还没说完,便被俞明玉捂住嘴。
他眼神游移着,一对上谢安存的视线就自觉挪开,苹果色儿爬到脸颊上,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该有的样子。
什么魅魔,俞明玉从不知道谢安存像个骗子一样,总喜欢编些怪话来逗他玩,然后再拿炙热的眼神来观察他的反应。
说不上讨厌,甚至想让谢安存嘴巴里多说一点无关他人、只关乎他们两个的话来,但要他承认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把我给你涂的碘伏都蹭掉了。”俞明玉低声道。
“这个等会再涂。”
谢安存忽然抱住他的腰,把人带上窗户往外爬。
俞明玉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身体便已然跃入了空气中,想象中的失重感没有降临,反而像被拖进了海浪里,极轻盈。
“叔、明玉……俞明玉!你干嘛闭着眼?”谢安存趁乱在俞明玉脸颊上咬了一口。
“睁开眼往下看看。”
俞明玉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悬在半开中,谢安存抱着他从窗边飞到后院,俯视底下小小的秋千和跷跷板。
从这个视角看下去,能看到俞明玉一整天、或者一个星期的灵魂轨道——慢吞吞地走出小楼的大门,坐在地上,或者坐进吱吱呀呀的椅凳里,翻一本早就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绘本,一个人等待太阳下山,或是在雨里等待一场疼痛和殴打。
如果没有谢安存,他的一天便这样过去了,毫无意义,没有期待与未来,灵魂也在煮青蛙的温水里发出腐烂的腥臭味儿。
可现在小院里既没有孤单的俞明玉,也没有被打完后躺在地上发呆的俞明玉,只有两个小小的影子。
像两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依偎着离开禁锢他们的方寸之地,直到飞进云里,再也消失不见。
俞明玉收紧了抱着谢安存手臂的手,两个小孩贴着的身体都汗津津的,良久,谢安存才听到一声怪异的轻笑。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进草坪里,转瞬即逝。
把俞明玉从窗户里抱出来的代价就是谢安存的翅膀快折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让自己飞到半空中尚且吃力,更何况再带一个小孩。
有些时候做父亲的确实应该体谅儿子的辛酸,比格能拖着它肚子上的肥肉从市中心一路飞到魍魉山,实在是不容易。
“要降落了......要降落了!”
谢安存急急忙忙往下飞,四只脚还没着地翅膀就自己收了回去,两个人狼狈地滚在草地上,差点吃了一嘴泥。
这翅膀长出来的时间从头到尾有十分钟吗?谢安存抹掉脸上的泥,在心里暗骂。
恍惚间听到身旁有人在噗噗呵呵地笑,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是俞明玉的声音。
男孩躺在杂草里,笑得眼里有泪花,一翻身就抱住了谢安存,那力道紧得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两个人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里不出声,耳畔只能听得不知是谁的急促呼吸与心跳,那几秒里,谢安存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梦里的俞明玉也是小孩模样,抱着多多的尸体痛哭,和现在拥着他的模样一样,像是在抓什么救命稻草。
是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作怪吗?
也不是吧,没了外面的爱与恨,也没有年龄与社会阅历的鸿沟,他们俩现在只是两个急需要陪伴与拥抱的小孩罢了。
待到喘息逐渐平静下来,俞明玉平静的声音才从谢安存胸口传来,他问:“你说未来我会有只小狗,小狗还会永远呆在我身边,是真的吗?不是在骗我?”
原来还在别扭这句话啊。
谢安存松了口气,摸了摸俞明玉的耳朵又摸摸他的头:“真的,骗人是小狗。”
觉得不对,又改口:“骗人是王八。”
晚上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明明小楼里有好几间空房间,谢安存非说自己怕黑,晚上会做噩梦,和俞明玉挤在一块儿。
只出现在照片里的继母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一直到晚上小楼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关上一楼客厅的灯后,所有的家具都被笼罩进夜色里,轮廓影影幢幢,和底下的影子根本分不出边界。
这副场景总让谢安存感到说不上的怪异,如果他真是机缘巧合下回到过去,这里看上去也太不正常了吧?
他在旁边翻来覆去睡不着,竖着耳朵听俞明玉的动静,对方睡得不深,窸窸窣窣乱动。
“明玉?”
“你睡着了吗?”
谢安存凑过去,发现俞明玉正无意识地扣挖身上的伤口,没一会儿就把刚结好的痂抓下来,露出里头鲜血淋漓的肉。
被他痉挛的模样吓到了,谢安存像以前那样拍着他的背安抚。这一闹,俞明玉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呼吸仍旧乱得毫无章法。
“明玉......明玉?”谢安存被他猛地抓紧睡衣,一怔:“醒了吗?”
俞明玉紧皱着眉头喃喃:“走开.....走开.......走开!”
他一会儿说好冷,一会儿又说好热,掌心的温度也忽冷忽热,谢安存看得心惊肉跳,目光慢慢往下移,白天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俞明玉的右小腿上有两个空洞样的狰狞伤口。
轮廓很规整,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动物的獠牙咬伤后撕扯留下的,咬得极深,应该是蛇牙。
有些毒蛇的毒素会导致人的植物神经,以后俞明玉间歇发作的怪病会不会和这个伤有关?
思来想去睡不着,谢安存起身,想要楼下倒两杯水上来,可才刚打开门,身后便传来质问:
“你要去哪里?”
“......”
谢安存僵硬地转过头,俞明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边,阴阴盯着他看,拔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你要去哪里?”
怎么回事?谢安存背冒冷汗。
他从下床到走到门边有花一分钟的时间吗?俞明玉怎么做到在这六十秒里醒过来然后下床的?
似有所感,谢安存缓缓转过身,往背后看,在看到走廊里的东西后,鸡皮疙瘩登时一片接一片地冒。
真是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