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黑夜中散发着莹莹光芒,像是由白玉雕刻而成的艺术品,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和自然,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垂首微笑的佛像更具神性。
李维当即说道:“走,我们过去看一眼。”
动身之前,他先抬头望了望闪烁着无尽星芒的夜空。
而今他有点能够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不敢仔细观察这片星空了。和神秘学无关,纯粹是一种恐怖谷效应,它和李维熟悉的天空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一旦投以视线、凝神思考,便不禁产生了疑问:
我们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
这还是人类熟悉的那个世界吗?
星空不语,只单单回以亿万道冰冷的星芒。如果宇宙并不存在,它们会是什么东西呢?大屏幕?探照灯?亦或是天花板外面的生物观察这座岛屿生态缸的眼睛?
李维在又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出的恐惧中停止了深思。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两个恶灵说:
“小心点……我们不开灯,从森林边缘绕过去。”
马杰尔问:“这次不用走水路?”
李维:“佛像的头掉了,我怀疑它们暂时看不到我们了。”
尽管他也不知道‘它们’指的是什么。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森林里宛如活物般的黑暗蠕动了一下,虽说依然携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却没施展出货真价实的攻击手段。
警报解除。李维对马杰尔和埃里克招了招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森林和沙滩的交界线、往佛像的位置走去。
另一边,时值深夜,安全局的办公楼却和里世界的星空一样灯火通明。
角落里的技术人员摘下耳机,举起手汇报说:“报告长官!我在早年的一篇和三井高志有关的报道里看到了年少时期的三井谦!”
德莱顿抬起头:“你确定是他本人吗?”
“确定,五官对比通过了,报道里提到的一些细节也和我们掌握的资料对得上,这时的三井谦大约在十五岁左右,三井高志也很年轻,地方报纸给他们两个人拍了一张合照,新闻标题写的是——《房地产大亨出资设立青少年自主适应力培养基金,主要用于支持收容机构开展‘社会模拟训练’,提供‘更符合真实世界需求的成长环境’》。”
旁边的同事问道:“什么意思?三井高志干了什么?”
“听上去似乎是一个社会实验项目。”技术人员迟疑道,“报道中的文字写得很官方,说是使用一套日程密集的生活训练系统,来帮助问题青少年学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压力’,‘在变化的环境中建立行为自适应’,。”
“这能通过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审查吗?”同事惊讶地问。
“……不仅通过了,甚至还是儿童局资助的。”
真是越查越有、敌在内部、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技术人员放在键盘上的手指都快敲出残影了:“我查到了儿童局的档案,‘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面向的群体是12到17岁的青少年,优先选择长期漂泊、多次转寄养或有轻度纪律问题记录者,对其实施半封闭式教育’——就连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也为它们提供了研究许可和数据评估支持。”
意味着什么?
“三井高志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资本家……他的背后至少站着一位或数位我们政府当中的高官政要。”
在场的公务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觉得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一个人小声问德莱顿:“怪不得三井高志像个泥鳅一样难抓。我们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
德莱顿戴上了眼镜以示重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三井谦曾经被送进了这个项目?但我记得他不是孤儿?”
“三井谦的确不是孤儿,他的父母是上个世纪的一代移民——他们主动联系上三井高志,让他帮助三井谦接受‘教育’。”
德莱顿闻言,眉梢微动。
三井谦的父母来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移民潮,他们搭乘着最早期的工作签证,从亚洲边缘的一座小渔村,搬到了联邦东南方的工厂城。
三井谦的父亲三井诚在一家汽配厂做模具工,挣血汗钱,数十年如一日地穿着灰蓝色的连体工装,早出晚归,不善言辞。
——是真不善,不是德莱顿祖父的那种不善。
他的母亲名叫三井和子,曾经在养老院做护工助理,后来转行到一家日式便当店打杂,每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肩膀一高一低,颈椎永远像乌龟一样向前伸。
在三井谦的记忆中,他们家是标准的老式移民住所,外观干净、但永远带着一股陈旧木头和酱油混合的味道,墙上挂着日历与佛像,客厅摆着一张漆黑的矮桌,矮桌边缘是瘦小的男人、瘦小的女人和同样瘦小的孩子,他们说话轻声慢语,客气得近乎僵硬,即使是在饭桌上,也很少会有眼神交流。
三井谦在学校里总是与同学格格不入。公正地说,他的确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他和他的母亲一样碎嘴,却像他的父亲一般不会说话,总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喜欢指出别人的错误,可是从不自我反省。
而且他并不聪明,只是有些死记硬背的本事,在成绩还过得去的阶段,时常自以为是地把这一点当作优越感的来源。他没有朋友,也不渴望获得友谊,因为他在他看来,别人都不够理解他,尽管他自己从未试图去理解过别人。
他并不能满足父母对家族后代的期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即便猴子通过努力,学会了模仿人类生活和做事,它们依旧是些愚蠢的动物。三井谦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猴子——或许其他人才是不正常的,他这样想着。
然而他任劳任怨、老实巴交的父母有着另一套想法。
三井谦从未设想过后来发生的场景,他对他的父母所知寥寥,正如他对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也是模糊一片,他只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三,推销员提着篮子上门,手里拿着的不是厚重的《圣经》,而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招生简章”。
文字透露出的内容已经够奇妙的了,更加古怪的是,他的父母在了解了项目的内容后,几乎没有犹豫,五彩缤纷的宣传册被放在漆黑的矮桌上,边角整整齐齐,三井谦的父母一页页地翻过去,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的母亲用一种暗含期待和喜悦的口吻询问推销员:“这是真的吗?你们真能让他好起来,成为一个正常人?”
推销员挑剔扫了三井谦一眼,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然后温和地说:“我们会尽力。你们姓三井,对吗?我的老板也姓三井,说不定你们祖上还是一家人呢。”
三井谦忍不住回过头,避开推销员的视线,客厅壁龛里的佛像躲藏在缭绕的烟气后面,垂首微笑与他对视。
这是他对家庭最后的印象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三井谦就被他急着上工的父母送到了陌生的建筑前,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与两位怀着殷殷期盼的长辈见过面。
……
李维绕着圈,走到了巨大的佛像身体后方。
他看到了一道覆盖着厚重苔藓的石门,石门上挂着生锈的、足有成年人手腕粗的铁链,铁链旁边有个ipad大小的电子屏幕,屏幕中间裂了一条缝隙,勉强能看清上面有一行字,写的是:
第三进化节点。
第三进化节点竟然在佛像里面!
“看来里世界中的两个对立阵营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一直处在冲突当中。”
马杰尔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他三叉戟形状的武器,往铁链上用力一戳。
只听“叮”的一声,链条最粗的地方应声而碎,马杰尔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催促李维和埃里克:“快,我们进去。”
埃里克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幼年果蝠,从石门的缝隙中钻到佛像内部,几秒钟后,他喊道:
“还算安全,只是有点怪……进来吧!”
怪是怎么个怪法?
马杰尔帮忙撑着门,李维一点一点挤了进去。
佛像内部的空间异常大,李维以为这里会很空洞,结果映入眼帘的场景堪称拥挤:
几百只猴子正在数百米高的空间中忙忙碌碌,它们有的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有的穿着古代盔甲,有的西装革履、系着领带,甚至还有猴子套着宇航员似的外套!
这群猴子正在执行的工作也不尽相同,一些猴子举着刀和笔,上下奔波,绘制着壁画,壁画内容大多是猴群的发展史,李维望见其中有几个熟悉的人类的身影(包括他自己);还有一些猴子摆弄着算盘、计算器和秤砣,在地面上制定货币和等价交换体系……
它们沉浸在特殊的世界中,即使被关在佛像里面,似乎也不觉无聊和憋闷。
李维等人的到来打破了猴群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
它们逐渐停下手头的工作,其中一只猴子脚步轻快地跑到李维身前,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纯黑色眼眸注视着他,几息之后轻轻拉起李维的手,无声地说:
跟我来。
第145章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猴子的手和人的手很像,只除了两点,一是猴子的手心比人的手心更烫,二是猴子的手很粗糙、而且毛绒绒。当看不到这只手的实际样貌时,李维的脑子有一半在说,看这五根手指,这就是人的手!
他的另一半脑子则反复强调:
人的手不是这样的,人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感觉就像走在前方的小孩子突然得了重病、变成了怪物。
李维也听见了发生在安全局中的对话,他隐约有一丝猜测:这宛如生态缸般的海岛和生活在海岛上的猴群是否与三井谦认知有关?
三井谦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因此在海岛上生存和斗争的就只是猴子,而不是人类?
阿琳达·蓬耶是三井家族的一员,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三井谦与三井高志的关系了?她为什么不去隐瞒三井谦的存在,反而引导李维进入里世界,拐弯抹角地将这件事透露给李维和安全局?
……
前方的小猴蹦蹦跳跳地领着李维来到佛像深处。
李维路过了上班族猴子、艺术家猴子和口若悬河地演讲拉选票的猴子,他经过猴子们的身边时,它们纷纷转过头,视线随着李维的移动而移动,挂在高处的猴子举起火把和灯盏,底下的猴子仰起头、眼睛里倒映着某种介于野性和人性之间的光,让李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诅咒般的童话世界。
少顷,小猴停下脚步,鞠躬张开手臂行了一礼,请李维等人继续向前走。
道路尽头是一颗佛头。
李维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颗栩栩如生、大约只有人头大小的佛陀雕像的头,被被一束微光流转的藤蔓悬吊在黑暗中,四周簇拥着五彩斑斓、充满生机的植物。
柔和的白色光芒铺洒在佛首的面颊上,使得它的微笑多了几分神圣慈爱的味道。它静静地用缺少瞳仁的眼眸注视着李维和猴群,断裂的脖颈下方,本该连接着身躯的地方,却是一片若隐若现、不断旋转的星云。
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李维走到发光植物的边缘就不肯再靠近了。
于是前方的佛首突然开口:“我知道你在思考几个问题。‘第三进化节点里面怎么会出现佛像?这座佛像是站在哪一边的?外面的佛像断了头,里面的佛像失去了身体,这是不是意味着它们两个是对立关系?’
“你猜对了,外乡人。第三进化节点就在这,就在你脚下,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你来到了正确的地方,而我大致相当于为第三进化节点服务的人工智能,被外面的家伙镇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自由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肯定在怀疑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来吧,向我提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绝不隐瞒。”
它竟然会说话,而且坦诚得不可思议。
李维仍然站在离佛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谨慎地说:“我没见过你。”
“的确如此,你去过第一节点或第二节点了吧?”
佛首微笑地晃了晃头,它说话时的语气抑扬顿挫,仿佛是某xxxxGPT在后台配的音,的确很像人工智能,“第一节点有我的兄弟,第二节点是我的姐妹,正所谓随缘示现、万千法相,它们皆是我的化身。”
李维:“他们没有像你一样同我说话。”
“因为它们的工作不是与来访者聊天。”佛首回答,“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若想启动第三进化节点,就必须按照我说的做。别紧张,我并不会威胁你去干一些违背本心的危险的事,其实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了,你还记得那些纸条吧?”
“猴子生存指南?”
“对!”佛首高兴地说,“它有没有帮上忙?绝对有,毕竟你们成功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