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据我所知,他已经有男朋友了。”
同性恋的话题在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对方铺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两个是一对?”
A3咬了下舌头,有那么一刻很想给出肯定答案,但他心中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提醒他:注意你的立场。
“我不是。”他说,“我和他也是在半路认识的。”
对方看出了A3的犹豫,哼笑一声,说道:“你嫉妒他的男朋友?”
A3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我都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是谁,而且我喜欢女人。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哪怕没有诅咒,追求他的人也不会少。”
对方见状,垂下头,背诵起了经文:“‘他从你们的同类中为你们创造配偶,以便你们依恋她们,并且使你们互相爱悦,互相怜恤……你们怎么要与男性交接,而舍弃你们的主所为你们创造的妻子呢?其实,你们是犯罪的民众……’”
他一边絮絮念叨着,一边往酋长帐篷的方向离开了。
A3猜到他要去和酋长汇报李维是个同性恋,且私生活混乱、难以为部落所用的事。
特工故意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引导保守的当地人往这个方向想——李维若是和贝都因部族联合起来,对他不利。
然而话一出口,他的感情和理智却背道而驰,令他既懊悔又痛苦。他在帐篷中枯坐了许久,数次拿出手机想要联系什么人,却最终没能做出决定,只无声地骂了句“该死”,然后握着小小的十字架躺在床上,把脸埋到带着骆驼味道的毯子里,辗转反侧到天亮。
李维对A3的纠结一无所知。
他拿回手机后,坐在月光明亮的戈壁上刷了会社交媒体。沙漠深处信号不好,屏幕上的加载圆圈转到第三分钟时,李维放弃了,他用没受伤的手戳戳屏幕,给德莱顿发了一条消息,写到:
“沙漠的晚上很冷,星空明亮如你所在的N城闹市,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与石头相伴。”
等待文字发出去的过程中,李维无聊地托着下巴,想了想,慢吞吞地又打了一行内容:
“想念你。”
发送。
黑色的圆圈转了几圈,屏幕右上角代表信号的图标暗了下去。
这是成功还是没成功?
李维刷新了几下,见信号始终没恢复,只好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
地球的另一端,联邦正在迎接夜晚。
夕阳沉进帕特森河,天空变成了绚烂的深紫色,车流尾灯在沥青路面上拖出红痕。李维的信息钻进收件箱时,德莱顿正背靠玻璃窗审视着办公桌上的几块光斑。
他的头脑中挤满了与生活无关的复杂议题和冰冷的利益交换。古旧大楼内的灯光一扇接一扇亮起,宛如一台正在灼热的蒸汽中换挡的巨大机器,被蒸汽炙烤着的人类们坐立难安,一会接打紧急电话,一会捧着厚重的文件、在窄小的空间里进进出出……
突然,德莱顿的手机发出了两声嗡鸣。
他小幅度地侧过头,盯着手机屏幕,仿佛在观察一个苏醒的怪物。发送信息的人是中情局、调查局、还是白宫?无论如何,他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严谨的、清晰的、中肯的,他的敌人绝无可能抓住把柄,他的友人则永远能够从他这里得到想要的。
然而,屏幕上浮现的文字比德莱顿打好的腹稿,比他久经锻炼的任何一种表达都更加散漫、混沌、和富有攻击性。
“Miss you.”
身边的喧闹陡然静止了。
他的大脑尚在分析这几个字母,紧接着,上一条消息犹如不可抵挡的洪水般裹挟着画面冲进他的视线,他透过木头桌上的刻痕看到了金黄的沙丘,空中八九分的月亮和漫天星光,星光底下有一位茕茕孑立的故人……
没等这位幻想中的故人转过头来对他开口,副官说道:“长官?先生?”
德莱顿飞快地按灭屏幕。
副官不疑有他,问道:“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没有。”德莱顿定了定神,回答,“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
第二天早上,李维梳洗完毕后,随着侍者来到酋长的帐篷。
双方的隔阂好似不存在一般,女酋长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有两件事要谈,一是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要求,二是你身上的诅咒。先说前者吧,你看过死者尸体了吗?”
“看过了。”李维立刻说,“他的死状有些不同寻常。”
“只是不同寻常?”酋长尖锐地笑了一声,“看来萨米尔是派你来息事宁人的。但我不打算如他的意,我们不缺钱,也不缺人——我就直说了,我们的兄弟死于一场失败的仪式。”
李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酋长问:“你们听说过黑沙议会吗?”
听说过!
他在窃听A3和未知人士的对话时,A3提到了“黑沙议会”!
但A3眼下正坐在他身边。
李维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见A3也是一副迷茫的表情。
装得还挺像。
李维又学到了。
他慢慢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往大漠里闯?”
酋长换了个姿势,撩起黑发,靠在织金软垫上笑。
李维也扬起笑脸:“请求您为我们介绍一下吧。”
“……”
酋长沉默片刻,捂着额头说:“不,你先别笑。解决诅咒之前,在我的部族里,你不许当着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的面笑。我要说什么来着?”
“黑沙议会。”李维旁边的A3开口。
“没错,黑沙议会。”酋长说,“这是一个由中东石油大亨、欧洲军火贩子、和南亚人口走私头目组成的跨国联盟,能够横穿沙漠的贝都因部族也是其中的一环。每年的麦加朝觐季,各个势力借着人流掩护来到沙漠中心,杜拜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灰色资金的中转站。”
李维板着脸问:“您为什么愿意同我们说这些?”
酋长:“因为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表面是石油大亨,实际上却是黑沙议会在杜拜的代理人,他以修缮寺庙为名,在扎耶德清真寺的黄金穹顶内建造密室,用以提供议会密谈的场所。
“死者是我派去参加这次会议的贝都因部族代表。我们自成一国,统治着城市以外的沙漠,萨米尔本该给予他最高等级的尊重,结果他却让我们的人裹满黑沙死去!贝都因人绝不会原谅他的侮辱!!”
李维继续板着脸追问:“黑沙究竟是什么?”
“——是浸泡过骆驼血的沙子。”
酋长回答,“沙漠民族崇拜骆驼,对我们来说,骆驼的奶能解渴,肉能填饱肚子,皮能制衣,毛能织帐篷,粪便可作燃料,尿液能用来护发。它们的血是种高贵的象征,被骆驼血浸泡过的沙子可以代替神明降下神罚。”
听上去她透露了很多,信息量很大。
然而却一个字都没提死人为什么会诈尸。
李维便也装作被他们蒙在鼓里的样子,说道:“所以你们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不能轻易接受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求和。”
酋长面色缓和下来:“当然,亲爱的朋友,请你替我转告他,除非他将一半的黑沙所有权转让给我,否则这事没完。”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将她话语中的“黑沙所有权”理解为某种抽象的权力分配,她本人也在尽可能地造成这种误会。
但李维第一时间产生了另一个想法:
黑沙是死人会动的直接原因,目前,该资源主要被掌握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手中,而贝都因部族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改变现状!
黑沙议会怕不是也分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支持城市代表,另一边支持沙漠代表。
贝都因部族的酋长敢于提出异议,说明他们有了开战的底气。
那么一个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中间人兼犯罪清洁工,啊不是,犯罪现场清洁工,参与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必须要阻止他们开战。”
A3在中场休息时走到帐篷外低声说,“战争的代价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
李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说道:“可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不可能同意酋长的要求。”
“因此我们得在两边讲价,直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这背叛了中情局的特工表现得冠冕堂皇,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维拿不准A3的立场,短促地笑了:“我不擅长让人满意,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了如何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你看,如果我不是个同性恋,借由我身上的诅咒,我们很轻易就能得到部落的好感。”
多可怜啊!A3听完,望着李维脸上强挤出来的笑意,心中霎时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和怜悯。
“你能做到。”他安慰说,“我也会帮忙的。”
休息了一会后,他们回到帐篷。
李维遵守酋长的命令收起笑脸,戴着墨镜,只差拿头巾把脸蒙住了,然而偷看他的人依旧一个不少。
酋长一想到李维的性向,姑娘们的向往,还有男人们私底下的那些谋划——他们要打着神明的旗号“纠正”和“惩戒”同性恋,确切地说,特指李维——就头痛欲裂。
“你身上的诅咒是从哪来的,要如何才能消除?”
李维说:“我需要寻找一个叫‘法官’的人,您认识吗?”
“咦?”
酋长一个激灵,按着扶手坐直说道,“你指的是难道沙漠里的那位法官?”
第68章 不就是圣妓吗(七)
总算有“法官”的消息了!!
李维再怎么情绪稳定也忍不住一阵激动,倾身问道:“您指的是谁?”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兵荒马乱,一群忠心耿耿的卫兵慌乱地挡在酋长前方,高声叫道:“停下!不要再往前了!尤其是脸!!”
李维:“……”
他的头退了回去,手臂仍然伸在前面,卫兵紧张却不是那么紧张了。
酋长仿若无事发生地说:“黑沙议会有一位法官,我不确定你指的是不是他。多年以前,议会刚成立时,我们需要有一个足够公正的人来帮助各个势力协调关系,法官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李维:“出现?他不是你们选举出来的?”
“严格来说,算是自荐。”酋长说,“当时的部族统治者还不是我,我也是听人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