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然站起身,只是他起身时太过用力,身体晃悠了下又坐了回去,他没在动,而是望着萧宴宁几近失态地问:“小七,你说什么?”他是在床上躺太久,出现幻觉了吗?怎么听到太子没了的消息。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
皇帝想问萧宴宁是不是故意拿这事吓唬人,这是不是太子和他演得一场戏,于是皇帝道:“小七,别闹了,让太子出来,朕恕他无罪。”皇帝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平静,然而所有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喉咙在哽咽。
萧宴宁再次朝皇帝拜了一拜,他看着皇帝轻声道:“父皇,太子哥哥,他真的病逝了。”
皇帝顿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脊梁上像是压了一座山,一点一点把他的背压塌了下去,他颓然摊到在座位上。
下面相熟的官员相互看了又看,他们神色各异。
太子没了,竟然真的没了?那可是太子,是储君,储君先皇帝离世,于公于私都是一件举国哀痛之事。
脑子一片空白的太子妃被四周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惊醒,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萧宴宁,面目扭曲声音尖锐地嘶吼着道:“你胡说。殿下不过是染了风寒,吃了药,已经退热了,怎么就病逝了?还有,你,你不前来给祖母祝寿,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宫?”
太子妃身边的萧珩紧紧抓着她的衣服,萧珩本就比着一般孩子早熟,他又是东宫嫡子,从小接触的便是权势,权势之下必见死伤。
病逝这两个字萧珩理解,太子病逝这四个字让他有些茫然。
这份茫然,在看到皇后无声痛哭,萧安殊惊慌失措泪流满面,母亲完全失态时,萧珩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脑子转的很慢,根本无法把太子病逝这四个字和自己的父亲对应上。
太子病逝,他的父亲病逝。
病逝,死。
他的父亲死了。
萧珩只是一个孩子,他不像大人那样还可以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悲伤在全身游走,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稚子啼哭,最是令人心伤,眼窝浅的人听到萧珩的哭声,都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太子妃忙把萧珩护在怀里,她的目光却一直在冷冷地看着萧宴宁:“福王说太子病逝,不知福王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这些质问在这个时候显然是意有所指,是指责。
如果太子真的没了,那见过太子的只有萧宴宁,他还是一身血的出现,他说太子病逝就是病逝了吗?万一,万一是有人对太子动手了呢。
众人因太子妃的话都朝萧宴宁看,萧宴宁掀起沉甸甸的眼皮,就那么不轻不重地看了太子妃一眼。他长得极好,那双眼睛也很深邃又漂亮,此时里面像是藏了一个幽冷的寒潭,冷冽地和太子妃对视着。
萧宴宁神色冷漠,太子妃身边太子的枕边人,最了解太子。哪怕太子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千瞒万瞒,她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些太子的身体状况。眼下他当众说太子病逝,无非是为太子的死找了个最体面的理由。
太子妃被萧宴宁这一眼看得心下一颤,她差点再次后退一步,不过这次她忍了下来,没有退后。
此时她不只是太子妃,还是萧珩的母亲,还是宣州府卫指挥使的女儿,她想要尽最大努力为萧珩争取应得的权益。
萧宴宁明白,其实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太子没了如果是真,那皇帝和百官面临的将会是皇子和皇孙。
皇子中,三皇子在诏狱,康王、瑞王、慎王和静王私自调动府兵想要和东宫卫率抗衡,刚才慎王还公然指责太子有二心,瑞王则说太子因药成瘾。
如今太子骤然而逝,他们的指责不但毫无意义,反而还会成为被人攻歼的把柄。
康王面露苦涩,他原本就没参合过这些事,临了临了被瑞王他们拉拢,幸而康王府只是出动数人,并不显眼。
萧宴宁收回落在太子妃身上的视线,他心里对这一切都很麻木。
眼前这一切都在太子的算计中,包括太子妃对他的指责,太子用自己的死又算计了他一次。
出了今日这一遭事,不管太子有没有药瘾,都不会有人再追究追查。大家所知道的事实就是太子死了,其他皇子都有嫌疑,包括身上沾了太子血迹的他。
萧宴宁那些兄长,在太子的算计下都不会成器,唯有萧宴宁,母亲是秦贵妃,背后有秦家,又得皇帝偏爱。
若萧宴宁背上谋害太子的名声,哪怕没有证据,可一些人认定了事实,没有证据又如何,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到时所有皇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瑕疵。
而陡然失去父亲的萧珩就成了最无辜最可怜那个。
皇帝从太子年幼时就对他寄予厚望,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教他治国之术,哪怕对太子有所不满,皇帝也没想过要废除太子。本来皇帝装病期间,对太子种种行为都很不满,甚至也考虑过太子那些所作所为不只是针对几个弟弟,说不定还包括他这个皇帝。
皇帝带着怒气而来,本来想找太子麻烦。
然而,太子一个釜底抽薪,不满也好,怀疑也罢至此烟消云散。
这时面对有瑕疵的皇子还有乖巧可怜的皇孙,百官心里有杆秤,皇帝心里也一样。
皇帝对太子的看重和愧疚,让他不由自主地就会偏疼萧珩。
皇帝一念之间,推萧珩上位也不是不可能。
萧宴宁没有理会太子妃的质问,而是抬眼看向皇帝:“父皇,儿臣今日入宫给祖母贺寿,然后就被太子哥哥派人叫到了东宫。当时儿臣身边有几位大人,一问便知。太子妃悲痛失智,怀疑儿臣,儿臣能理解。不说东宫戒备森严,总不能有人带毒入东宫。何况儿臣这些年对太子哥哥的仰慕之心天下皆知,若真发现有心思歹毒者,儿臣岂能容他在太子哥哥面前撒野。”
话说到这里,萧宴宁在心里不停地嘲笑自己。
明知道今日太子把他叫到东宫有问题,他都预想过这些,可他还是去了。
萧宴宁去东宫时,太子让身边所有人都退了下来。
当时太子脸色苍白,他招呼萧宴宁坐下,亲自为萧宴宁斟茶:“七弟,尝尝东宫的茶和你府上的有什么不同。”
萧宴宁从善如流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他道:“太子哥哥,我喝不出来,觉得都一样。”山猪吃不了细糠,说的就是他。
太子笑了:“本来也是寻常茶叶,茶水一般。只是来这东宫的人,除了七弟你,所有人都说这是上上等的好茶,夸赞它世间仅有。”
萧宴宁:“他们说的不是茶,而是太子哥哥你世间仅有。”
太子因他的话诧异,然后太子笑了。
巴结太子的人不是没有,会说好听话的也大把存在,但这世上也就只有萧宴宁把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太子也喝了一口茶,心理作用下,竟然觉得这茶比以前要好喝的多。
太子喝了半杯茶,他叹了口气,像是留念又像是惋惜。
他看着萧宴宁道:“七弟,孤求你一件事。”
萧宴宁心下一沉,脑海里只有一句话,终于来了。
他很想站起身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演戏嘛,他最是拿手。
然而,最终,他只是呆坐在那里,愣怔怔地看着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太子以为他被吓到了,于是道:“七弟莫怕,我无人可托,只想到了七弟。”
萧宴宁很想笑问什么事,然而他只是木着表情道:“什么事?”
太子看向他:“七弟,若萧珩年幼登基,你可愿意辅佐他,在他成年之前摄理朝政?”
心里虽然早就对此有所猜测,但真正听到这话时,萧宴宁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
就好比刚才他知道入东宫可能入了陷阱,他还是来了。
太子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开口说:“萧珩如果真坐上那个位置,他年幼不知事,恐受外戚胁迫。如果有七弟辅佐他,孤就放心了。”
萧宴宁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听到了宫里传来象征着吉时的钟声,太子笑道:“你看这宫里的人都喜欢唱戏,所有人都是,就是不知道这戏谁会唱到最后。”
太子说这话时在笑,那是很愉快地笑。
太子问萧宴宁:“七弟,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痛苦吗?”
不等萧宴宁回答,他冷声道:“生死不能最为痛苦。”
第147章
太子说完这些话,还似笑非笑地轻啧一声,表情带着几许嘲弄。平日里的太子殿下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哪怕走路都仪态满满,若是被人看到他此时的模样,怕是要生出几句规劝之词。
萧宴宁看着他,太子悠然一笑再次问:“是不是被孤吓到了。”他眼中含了丝期待,似乎很想看到萧宴宁被吓到的样子。
然而萧宴宁只是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也不知道太子这是什么毛病,真想看他被吓到,还不如大半夜从背后拍他一下呢。他这么大人了,几句话怎么会被吓到。
萧晏宁说的是真心话,太子眯眼笑着,不大相信的样子。也是,太子看着萧宴宁长大,多多少少了解他那脾气秉性。只能说萧宴宁从小说假话说习惯了,别人都把那些话当真,如今他说的真话反而没人相信了。
太子:“七弟,孤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萧宴宁木木道:“我觉得不怎么样。”
太子真诚询问:“七弟是怕萧珩不能顺利登上那个位置吗?”
不等萧宴宁回答,他又道:“这点七弟放心,除了七弟你,其他人都不成气候。今日宫外四弟五弟他们都在调动府兵,自己入宫时又偷偷摸摸带了不少人,他们想逼迫孤,是他们无理在先。等父皇醒来对他们所作所为心里只有芥蒂,日后父皇又怎么会把江山交给他们。”
“萧珩是孤的嫡子,到时父皇看到他,就能从他身上看到孤的影子。若父皇能多坚持几年,萧珩年岁再大一些,坐上那个位置的可能性又会大一些。”毕竟他可是皇帝培育多年的太子,他又没调动太子卫率,又没做错事,皇帝对他只会有愧。
萧宴宁整个人都麻了,他想问太子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在那些人之列。就因为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无害吗?再怎么无害,他也是一个皇子。
只是谨慎小心都刻在了萧晏宁的骨子里,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会把这心里想法说出来,在言语上落人话柄。
他只是淡淡说道:“太子哥哥,如果你想让萧珩为皇,那自己就该好好活着登上那个位置,以后萧珩便能顺理成章继位。”
这样,谁都挑不出来毛病。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到时他们这些叔叔再想从萧珩手里夺权,那就要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会有无数维护正统的官员前赴后继地阻止他们。
“我倒也想啊。”太子嘴角流出一丝血迹,他拿出锦帕漫不经心地把血迹擦去:“只可惜,我没什么时间了。”
萧宴宁看到这一幕心下一沉,他快步上前拽过太子手中的帕子,上面的血迹泛黑,这颜色显然不正常。
萧宴宁看向太子,太子朝他笑了下,笑容中还有一丝落寞:“父皇的病大概很快就会好了,他老人家这些天一直在看着我和四弟他们。我们做的那些事,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应该对我们很失望吧。只可惜,祖母寿辰的吉时已过,孤不能亲自给她和父皇请安了。”
“你别说话了,来人,叫御医……”萧宴宁看太子说着话说着话,又有血不断从他从嘴角流出、滴落,他浑身泛冷,忙高声道。
听到呼喊声,外面的东宫长史柳明岸和詹士府左右春坊中的左庶子和右庶子走了进来,看到太子一口血一口血往外吐的样子,他们本来还很镇定的脸色突然被惊恐席卷,他们扑腾跪在地上语气恐慌,眼神惊疑:“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现场一片混乱,太子则抓着萧宴宁的手摇了摇头:“别喊了,没用。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兄弟说说话。其实萧珩继位我也很担心,他年幼,到时太子妃难免会以太后身份插手朝中政务。我想让你帮我看着他……”
萧宴宁气急败坏:“我看不了。”
就算退一万步,他没有争夺皇位的心思,就算他真心辅佐萧珩,太子妃和张家也容不下他,更容不下秦家,那可是秦贵妃的母族。
天下若真归萧珩,那就是新的君王,新的朝代,新皇有自己的族亲,太子妃和张家又岂能容秦家和他跟个显眼包一样存在。
而对萧珩来说,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叔叔,一边是外祖,一边是秦家臣子,萧宴宁不能也不敢赌他们在萧珩心里谁轻谁重。
所以,萧宴宁什么都不能答应太子,哪怕是口头上的承诺。
真要说,从萧宴宁出生,他和太子之间就处在对立中。
如果萧宴宁不是有上辈子的记忆,他和太子之间也不可能和平相处。
秦家声望高风光头,别的不说就连秦追看不上眼的礼部侍郎方郁都和秦家有着点所谓姻亲关系。所以哪怕太子顺利继承皇位,也容不下跟山一样的秦家在朝堂上这般。
只是如果太子是清明君,那么秦家可以安然退下来,要不然就会上演新皇杀旧臣。
这些年,太子地位稳固为人和善,得朝堂内外支持。
萧宴宁总不能和秦家联合走上谋逆那条路,所以他和太子关系很好,他也不往别的方向想,毕竟有些事想太多容易陷入魔障。
事情顺利的时候,萧宴宁以前甚至想过,太子登基,那他就做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秦家没那么打眼了,慢慢可以退一些。至少秦家不会因为他这个皇子成为新皇的眼中钉,到时一代新臣换旧臣,大家都过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