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副捞着个烫手的山芋的模样,师离忱不紧不慢地道:“入国子监,是庄学究许你的特例,可今日过后,你未必进得了国子监大门。这就当是我借你的束脩,待你春闱金榜题名后,再行归还。”
庄学究与林氏交好,得罪了林氏,国子监定然会想办法将他驱逐。
虽缺银钱,可卫珩一也不敢全然信任这二位突如其来的学子,正要把荷包送回去,就见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那位公子,已然转身离去。
“哎!别追了。”
拦住他的是另一位学子,眼角长了些细纹,瞧着他笑得意味深长:“且收着吧,你呀,有大造化呢。”
*
马车停在林间。
远处响起有肃的马蹄声,一支约莫十来人的铁骑正在快速靠近,直到车前才急急刹住马匹,引得战马一阵嘶鸣。
为首者翻身下马,半跪在车前,“微臣,金吾卫统领郞义,前来护驾!”
马车中。
乐福安正在为圣上卸下伪装,戴上玉戒,瞧着圣上眉心轻蹙,他转头对外头冷冷道:“圣上喜静,都收敛些。”
郞义道:“臣领旨。”转头指挥其他骑兵左右两边护着车马,自己则神态坚毅地守在最前方,呼道:“起驾!”
……
马车内。
乐福安小心伺候着圣上穿上柔软的玄色外衣,先前那件素衣已经被丢到角落,那衣裳太过粗糙,还被乐福安嫌弃地踩了一脚,把圣上的脖子都膈红了,实在可恨!
他拿着药膏,在圣上脖侧一处悉心擦拭。
圣上微微偏头,露出的脖子纤细修长,白到似能反光,可一道痕迹如血一般划在上头,格外触目惊心。
乐福安心疼地皱起眉头,“圣上受苦了。”
师离忱好笑地瞥向乐福安,“这算哪门子苦,民间百姓大多都穿这个。”
其实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身上的衣服也只有一件外衣是这布料,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缘故,衣服上身后,脖子时不时感到有些刺痒。
出了林氏庄园,一上马车才发现,已经有发红发肿的迹象。
乐福安泫然欲泣道:“老奴回去就叫司造织,仿照这些样式做几件出来,免得回头又伤到陛下的龙体,老奴有罪。”
谈话间,他又提及鹿鸣宴,“老奴已命人将宴上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不会有人察觉圣上来过。”
师离忱阖眸养神,不轻不重的“嗯”一声。
见师离忱兴致淡淡,乐福安笑着提起卫珩一,“方才,老奴要走的时候,卫解元还想把银子塞回老奴手里,亏得老奴身手好躲得快,没叫他得逞。”又羡慕道:“那小子真是有福气,能得圣上青睐。”
闻言,师离忱哼笑道:“他可未必领情。”
一身傲骨,疑心未消的卫珩一,怕是不会也不敢轻易动用这笔银子。
师离忱不在乎他用不用,反正这笔银子送到卫珩一手上便足以。就让他瞧瞧,当林氏打压席卷而来的时候,卫珩一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
谈话间,隐约听到一阵哭嚎。
师离忱抬了抬手,乐福安当即对外道:“停车。”
车驾缓缓停下,郞义驱马靠近车窗,听到里头传来圣上低沉的嗓音,“去瞧瞧,怎么回事?”
郞义应声道:“遵命。”
第5章
车马停在山脚处的官道,不远处就是村庄,郞义带两个人骑马过去,一刻钟后只有郞义一人匆匆赶回。
“圣上,出事了。”
郞义面色肃然,沉声回禀道:“有一伙贼人,正在强抢一农家女,说是佃户交租不够,要用人抵债。那农家女不肯,要撞柱自尽。微臣去的时候人已经昏死过去了,臣已命人控制住了贼人。是否移交开封府查办?”
话音落下。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
郞义低头不敢出声,等待圣上裁定。
不多时,他没等到圣上发话,却听到马车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郞义倏然抬头,便见马车紧闭着的门已经被推开。乐福安从中走出,下了马车,将一方小凳摆在车马前,又朝着马车内伸手,笑盈盈道:“这儿地不平,来,老奴搀您。”
一身玄衣常服的圣上从车厢内走出,郞义不敢细看,瞬间重新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天颜。
师离忱将手搭在乐福安的手臂,款款走下马车,长眸扫向了村庄,平静的语气分不清喜怒,“去瞧瞧吧。”
乐福安提醒郞义,“郞统领,还不带路。”
……
周围的村民已被提前肃清。
打扮成侍卫模样的金吾卫们,已然把一户农家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这户人家,用篱笆代替了墙,圈出了一个小院,不需要走进去,就能将院内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十来个贼人被塞住了嘴巴捆着丢到一边,佃户老汉坐在地上,小声抽泣着擦着眼泪。
眼见师离忱一行人来,他忽然就对着尚在篱笆外的师离忱磕起头来,嘭嘭作响老泪纵横:“她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小女多谢公子相救,多谢公子相救啊!”
郞义上前小声解释了一番,说昏迷的农家女先被安置进屋内,已经派人去请医官前来查看。
师离忱摆摆手,郞义退到一旁。
说话间,才一会儿的功夫,老汉已经磕得满头是血,师离忱眉头轻敛,令道:“去把他扶起来。”
这时,乐福安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扶椅,安置在小院中,然后才把圣上请进去。
师离忱懒散地坐到扶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食指的玉戒,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眸中一片冰冷。
乐福安小心观察了圣上的神色,扭头对老汉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有话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
老汉忙不迭应道,“欸,欸。”
“京都近年来无天灾水旱,不曾有过青黄不接的景象,你是因何交租不够?”师离忱淡淡地问。
主家租给佃户农田,租金向来是以一年收成的一半计算的。
闻言,老汉唇抖了抖,看了眼被捆着的贼人,似乎有所顾虑,可这位帮他的公子瞧着也非常人。
他顷刻间便拿定了主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师离忱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三口,在林氏租了十亩地,一年可得十五石粟米,八石为租金上交,今年的租金我们已经给过了。”
“可我家才交上去没多久,林氏便来人,说我们交过去的粟米不合规矩,不是今年的新米,要我们再交八石。”
他眼神悲愤,“那可是我家一年的粮食啊!我不服,要去府衙报案,可还没到京都城门,就被打了回来。”
老汉泣不成声地哭诉,“后来我去打听了,得知林氏门下的佃户数以万计,若是寻常佃户倒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可但凡家中有生得貌美的,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就会被林氏以各种由头,强行带走抵债。”
“我怕小女也遭此横祸,连夜赶回,小女还未来得及逃走,就被这些上门的人堵住了,他们要抢走我的女儿啊!我唯一的女儿啊!!”
老汉凄厉的声音在院中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片刻后。
师离忱忽地低头笑了两声,京都之外不到五里的佃户家中,多番出现强抢民女的事件,御书房的案上,却没呈上过任何相关奏折。
真是好样的!
师离忱蓦然瞥了眼被捆起来的那帮人,给乐福安一个眼神,乐福安会意,上前将其中一个人塞在嘴里的抹布扯开,那人叫嚣:“尔等何人,竟敢插手林家事务!京兆尹都得给我家家主几分薄面,你担得起……”
“放肆!”
乐福安不允许有人对圣上大放厥词,怒喝一声,甩手就给了此人两巴掌,不过瘾又踹了一脚,把抹布重新塞了回去,免得侮了圣上的耳。
这番自爆,倒是省了一顿严刑拷打。
师离忱噙笑起身,“林氏勾结朝廷官员,光天化日私抢民女,若在给他们一些时日,是不是要爬到朕头上来了?”
“真是好大的狗胆!”一片死寂之中,唯有帝王雷霆震怒的低呵。
“圣上息怒。”
金吾卫跪地,大气也不敢喘,老汉则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激动得手在发颤。原来是圣上!圣上!
他们一家有救了!
“郞义。”圣上唤道。
郞义应道:“臣在。”
圣上朝院外走去,冷然道:“处理干净。”
乐福安紧忙追上,侍候在圣上身侧,身后传来金吾卫拔出刀剑,利落割喉的细微动静。
乐福安低声请示,“圣上,要将消息放出去吗?”
师离忱面无表情道:“禁军演练,路遇不平,你知道怎么做。”
“喏。”乐福安有问:“圣上,明工坊还去吗?”
明工坊设立与两个月前,位置在皇宫外,京都中,招揽天下奇人异士,圣上先前为了改良农产提出的水车,就由明工坊实施造出,工人试过确实可行,以安排户部举国推广。
圣上此次出宫,也并非全然是为了凑鹿鸣宴的热闹,还要去明工坊瞧瞧有没有做出新奇有用的东西。
然而师离忱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搅了兴致。
他冷道:“回宫,传京兆尹。”
*
不过半日功夫。
罪证就摆上了御书房的书案。
横跨二十多年,数几千桩以人抵债的案件,都被压了下去。
这些在佃户眼中,一去就了无踪迹的姑娘们,要么被送入京都歌舞乐坊,要么就进了某些官员的后宅。
这些佃户,有些是自愿献出姑娘。有些则是如京都城外的老汉一般,打算上府衙状告。只是那些状告之人,多数都被拦在京都城外。
哪怕侥幸混入京都,到京兆尹告发,也会被屈打成招,改成佃户诬告的案件,痛打几十大板,丢出府衙。
京兆尹跪在御书房中,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圣上越是不说话,他便越是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