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琨召来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前往景翩歌所在之地。
景翩歌带来了地渊神宫中的数千名战死尸鬼,他们在最后关头堵住了魃军的去路,给予刘先生的部队沉重一击。大战结束后,夕阳西沉,战死尸鬼们开始集队,本该回到天山南方,却始终尚未开拔。
萧琨带着项弦穿过营地,战死尸鬼们纷纷退到两侧,单膝下跪。郑庸与王宗仕则回到了军中,一左一右,侍奉景翩歌身畔,景翩歌坐在一块大石当中,等待儿子前来汇报。
“萧琨,我累死了。”项弦说。
“稍后就回城歇息,今晚让你睡个够。”萧琨说,“你重创了燕燕,想必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抵达景翩歌面前时,萧琨便取出缴来的大司命笛与狰鼓。这种时候假设他有意,持有号令战死尸鬼大军的两大法宝,随时能取景翩歌而代之,成为新的鬼王。
但他对当王毫无兴趣,仅仅是把它们扔了过去。
“很好。”景翩歌道,“我猜你现在满腹怨气,但这就是你的使命。”
项弦在一旁坐下,景翩歌没有让他们走,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夕阳的光,端详大司命笛上的裂痕。
景翩歌叹了口气。
“拿来,”项弦说,“兴许我能替你修好它。”
在那僵持的气氛中,萧琨被项弦转移了注意力:“你会修这等品级的法宝?”
景翩歌以法力送出大司命笛,它悬浮飘向项弦手中。
“法宝损毁,无非也就是与凡器一般,修修补补罢了。”项弦随口道,找到了大司命笛上一道不明显的裂纹,又道:“锔的锔,缮的缮,只要符文与法阵流动纹路不坏,修好后总能凑合着用。”
于是景翩歌与萧琨,父子二人旁观项弦修这件绝世法宝。大司命笛以天女旱魃之指骨所制,狰鼓则以旱魃的皮所蒙,这两件法宝,如今世上已再找不到修补材料了。
然而项弦是什么人?这等法宝若他不能修,想必也无人会修,只听他说道:“借一点鬼王的血。”
景翩歌取出匕首,划破手背,将靛蓝色的血液交给他。项弦取出器皿,开始煮血,待得它化作一缕流动青烟时,再以法力引导,缓缓注入裂纹之中。
夕阳照耀下,峡谷染上了流金色,在那寂静里,萧琨开口。
“昔年你前往中原,为的只是寻找对抗刘先生一脉,取回宿命之轮的办法。”
“不错。”景翩歌答道。
“借助师父手中那片句芒之叶,”萧琨过后慢慢地细想,明白了景翩歌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短暂地获得了半人之身,得以与母亲相识。
“你很清楚自身实力,没有鬼族的两大法器,你无法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穆天子所抗衡。
“你有了一个念头,想留下一个孩子。
“于是,才有了我。让我替代你,去尽可能地弥补这桩变故。”
“猜得很对,你的诞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景翩歌道,“我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我的儿子办不到,你的半妖之身,便是执行这任务最好的凭借。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被你兄弟提醒?”
项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愿介入父子二人的谈话。
萧琨的语气很平静,说:“这重要么?缘因你的血统,我在辽国受尽屈辱与排挤,从小到大,母舅家视我为怪物。我没有朋友,娘病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景翩歌说:“想必乐晚霜待你,也不会太好。因为她爱了我很久,当初赠我那片青叶时,原以为我会接受她。”
“为什么后来选的是我娘?”萧琨问,“而不是师父?”
萧琨与景翩歌对视,幽瞳之光焕发。
“因为昆仑神使掌管‘生’,地渊神宫掌管‘死’,”景翩歌亦云淡风轻地说,“生死之力互斥,我若与晚霜在一处,生下的你,将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真正的怪物,唯独你娘不会,她能承受我的妖力。”
但萧琨读到了父亲内心的另一个念头,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我爱萧双,爱情本无道理可言。
交谈结束,项弦握着大司命笛,稍稍举起,对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端详。
“你不是只有自己,”项弦的语气很随意,笑着说,“你有我呢,萧琨。”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控制着内心深处激烈的情绪。
“你今天来,还想说什么?”景翩歌又道,“为父亲当年遗弃你的往事,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听到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弟兄,有自己想为之守护的……”
“你知道谁才是这些年里最可怜的人么?”萧琨上前一步,声音发着抖,一手紧紧握拳。
景翩歌打量萧琨,他俩就像一面镜子两侧的同一个人,在时光中看见了彼此。
“……这就是‘命’,你会在岁月中……”
“是我娘!”萧琨蓦然怒吼,他的怒火卷起气劲,轰然爆散,提着拳头,朝景翩歌疾冲而去!
项弦放下大司命笛。
暮色最深沉之时,萧琨狠狠一拳揍上了自己的父亲,声音甚至形成了爆破般的回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再见你一面,等了你多少年——!”
萧琨的吼声犹如猛兽,一声闷响,景翩歌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撞中戈壁,他没有还手,只任由萧琨对他拳打脚踢,骨骼被折断,身体犹如断线风筝般在乱石中坠落。
“这是替我娘还你的。”萧琨拳上带着靛蓝色的、从父亲身上揍出的血液。
景翩歌一手在地上摸索,找到掉出的眼球,按回一侧空洞的眼眶中,素无表情的战死尸鬼王竟是牵动嘴角,艰难地笑了。
“打得好。”景翩歌将自己扭曲的四肢逐一扶正。项弦追来,从身后伸手,拉住萧琨。
萧琨安静地看着景翩歌。
“咱们走罢。”项弦说。
项弦松开手时,萧琨却五指一收,紧握着他,没有回头。
“但我仍然感谢你,让我有了来到这世上的机会,”萧琨看着景翩歌,说,“红尘是很美的。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会取回宿命之轮,却不是为了弥补你的错误。”
景翩歌说:“去罢,无论你心中有多少怨恨,先父的力量依旧保佑你。”
萧琨与项弦骑上马匹离开,巨石上安静地躺着被修好的大司命笛。
“我刚才差点都睡着了。”项弦骑在马背上,在萧琨的身后,说道,“你突然暴起,把我吓了个激灵。”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远方的高昌城,城中灯火犹如繁星,大地上,耶律大石扎营之处,篝火点点。
景翩歌在峡谷中拾起大司命笛,凑到唇边,吹起古曲《平沙落雁》。
落日如血,长河漫漫,风沙消退,孤寂的笛声在大漠中回荡,一时犹若千山涌起,一时犹如星河垂降,笛声穿透了生与死的屏障,穿透了川流不息的时间。
砂砾飞速流淌后,露出的诸多魃尸上燃起了靛蓝色幽火——他们缓慢地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历经累累岁月与光阴,怀抱远征塞外,不得归乡的使命,转身归入战死尸鬼的军团之中。
“萧琨?”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
“你在哭?”
“没有。”
“你分明哭了!”
“……”
“来来来,别哭了,再过几十年,大伙儿都要死的,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给你唱个歌……”
“别闹!”萧琨以臂拭泪,项弦在身后抱着他,唱起了江南一带的儿歌,当即令他愁绪尽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一样的事,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我不知道……别吭声,项弦,我不想说话。”
“从前你也哭了么?”
萧琨再按捺不住,驻马,下马,在浩瀚的沙漠中央站着,继而大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项弦来到他的身前,端详他靛蓝色的双目,继而张开手臂。
温柔的月光下,萧琨与项弦紧紧抱在了一起。
是夜城中处处是乐声,高昌已久未逢大战,折损数千骑兵后,百姓们以歌声代悲伤,庆祝这付出了生命代价换来的胜利。
回到客栈时,潮生与乌英纵归来,斛律光则去了王宫。
“我尽力了。”潮生救治不少战士,经历一场大战后亦显得相当疲惫。项弦则在商人们聚集的区域里倒头就睡,顾不得周遭吵闹。客栈内所谈论的,无非是耶律大石的兵马与今日傍晚时龙的现身。
萧琨说:“今天忘了一件事,我的龙已不能再用了。”
“对哦!”潮生突然想起,说,“那怎么回家呢?”
“再想办法罢,”乌英纵说,“想去昆仑,总归有路。”
斛律光也回来了,说:“王陛下请大家进宫去。”
萧琨说:“大伙儿先休息罢,明天再说。”
客栈外又有信使前来,说:“萧大人,北院大王有请到城外一晤。”
“不去,”萧琨同样回绝,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是夜客栈内人少了许多,潮生与乌英纵分得一间客房,斛律光回来后,与萧琨、项弦依旧在餐室环厅中和衣而睡。
“你还好罢?”萧琨问斛律光,自从他加入他们之后,萧琨便鲜少关心他,大部分时候都有乌英纵代为照顾,而萧琨这段时日里实在忙得分身乏术,竟是从未问过斛律光。
“再好没有了。”斛律光正整理着一沓纸,上面俱是回鹘文,说,“这是高昌贵族们,托我朝萧大人与项大人递的书信,这里还有小公主的邀请,你们想去么?”
项弦已经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萧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到多半因为他们作战骁勇,高昌的望族有了招婿之心,当即哭笑不得,须得想个拒绝的理由:“不去,我已有婚约。”
萧琨想来想去,他素来知道求亲的规矩,若说不感兴趣,说不得又要被细细介绍一番,只有婚约能彻底拒绝。
“嗯,”斛律光看着那些信,大有惋惜浪费之意,又说,“我知道,你和项大人,命中注定要成亲的。”
萧琨:“……”
“怎么突然动手了!”斛律光顿时惊慌失措,“这是阿黄说的,有话好说,萧大人!”
萧琨:“阿黄,你……”
阿黄:“我没有朝着他说!我和老乌在说,被他偷听了去!”
“你和老乌说这个做什么?”萧琨道。
斛律光震惊道:“竟然是真的?”
“不是……”萧琨越描越黑,要过去揪斛律光,项弦被吵醒了,浑身不自在。
“别吵!”项弦相当暴躁,说,“让不让人睡了!”
萧琨朝斛律光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斛律光两手乱摆,显然上次吃了一记唐刀穿心后,对萧琨仍十分惧怕。
项弦迷迷糊糊道:“萧琨!过来陪我睡觉!”
萧琨只得回到项弦身畔躺下,不片刻,三人在环厅的餐案两侧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