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已先挨了两杖,皮肉之痛倒是其次,只被吓得魂飞魄散,怕今日要命丧于此。
“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被拖回之后仍不住磕头求饶。
李照听他只知求饶,再瞧他形容面色,已对卿云所说信了三分,便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捂住那福海的嘴,迫他抬头,福海方瞧见太子面孔,便已浑身颤抖,涕泗横流地垂下脸。
“这小太监说你欺辱他,是也不是?”
李照轻轻问道。
福海瞪大了眼望向地面,心中霎时百转,今日此般行事撞在太子手中,凶多吉少,与其一人去死,倒不如拉下卿云,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也深恨卿云,若不是他,今日自己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侍卫方一放开福海的嘴,福海便连连喊冤,“太子明鉴,那小太监是玉荷宫里伺候的杂役,玉荷宫清苦,兼之惠妃已死,那小太监便来奚官局寻一条出路,奴才见他可怜,应承了为他另谋差事,未曾想那小太监存了旁的心思,引奴才来此与他行龌龊之事,非是奴才欺辱他,请太子明鉴!”
李照瞥向卿云,但见他小脸煞白,紧咬下唇,目光幽愤地看着那太监,转面向李照磕了个头。
“奴才名为卿云,确是玉荷宫里当差的太监,前段时日,惠妃急病暴毙,我便前往奚官局呈报,这位福海公公却是百般推脱刁难,不肯行方便,非逼我与他相好,太子若不信,可派人去玉荷宫察看,惠妃的尸身仍停在殿中,不得安葬。”
福海听卿云如此说来,忙辩解道:“启禀太子,非是奴才刁难,只是……只是上头流程慢些,这小太监分明说惠妃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不着急,以此事再三邀奴才见面,奴才也是怕惠妃娘娘尸身有恙,今日才来玉荷宫相见,听得这小太监说玉荷宫中污糟,这才随他到了这听凤池附近……”
“你胡说!”卿云忽然声高,哭诉道,“皇上慈心,收容前朝废妃,一应料理,是你百般推诿,不但要贪了惠妃的收殓丧葬之物,还要我一同行夹带之事才肯饶我!”
福海听得卿云猛然喊出夹带之事,真真这才是三魂丢了七魄,口舌僵硬,面色发青,知晓今日是完了,便是太子素有宽厚之名,侥幸能活命,回去之后,师傅也不会饶他,还不如立时死在这里来得干净痛快。
李照听他二人来回辩解,眉峰渐渐蹙起,再见福海瘫软在地的模样,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将这两人带回东宫审问。”
*
东宫内殿,李照漫坐长椅之上持卷审阅,一旁贴身太监长龄奉了茶,“太子殿下,这是新岁的蒙顶甘露,您试试。”
“搁这吧。”
长龄轻轻把茶放下。
鎏金香炉烟气袅袅,李照看了两页看不下去,将书扔在一侧,品了品茶,不甚喜欢,又把茶搁下,目光望向淡绿纱窗,神情若有所思,须臾之后,他缓缓道:“长龄,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了。”
“二十一……”李照轻轻念着,“你跟在我身边也快十三年了。”
“是,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奴才的福气。”
李照道:“宫中太监素有夹带之风?”
长龄微微一怔,立即跪下,他不敢看太子,只觉太子的目光落在肩头似有千斤之重,片刻斟酌之后,他回道:“奴才长居东宫,宫中众人恪守本分,不敢逾矩半分。”
“东宫的太监不敢,那别宫的太监便敢了?”
“奴才不知。”
李照瞥了长龄一眼,又瞥一眼,拿起书卷轻敲了下长龄的头,“你呀,总是谨慎,实话实说,难道还怕孤会生气?”
长龄道:“太子仁厚,奴才是实话实说,您是知道的,奴才鲜少往东宫外去,是真不知晓。”
李照知他性子,不愿再多为难,便道:“下去吧。”
长龄起身要退,又被李照叫住,“这茶赏你了。”
“谢太子殿下。”
长龄端着茶步步后退,到了殿外,其余太监们都眼巴巴地瞧他。
今日太子回宫,带了两个太监说是要审问,太子一向善待宫人,如此阵仗,叫众人不免心慌。
长龄出来,神色如常,对他们轻轻摇头,众人这才安心。
半个时辰后,率更令前来回禀太子。
“太子殿下,此事恐怕不简单。”
李照听闻,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去,“怎么个不简单法?”
“臣已细细查问,对了两人口供,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太监起了龃龉罢了,只是夹带之事,事涉甚广,那玉荷宫的小太监说他师傅原在内仆局当差,因不肯为他们夹带行方便事宜,被诬陷偷盗,遭了杖杀。”
李照眉峰又蹙,“人命关天,绝非小事。”
“是,”率更令道,“臣不敢妄下定论,那小太监口口声声说是内侍省的内给事王满春所为,这王满春……”率更令略作停顿,抬头看了一眼太子,“原是淑妃宫里出来的。”
李照拂袖坐下,沉思许久。
“那小太监师傅死了,心中必存怨恨,既如此,今日之事倒兴许另有隐情,也不好只凭他一面之词。”
“太子明鉴。”
“去传宫闱令来。”
率更令抬眼,他是东宫之臣,自然事事以太子为先,为太子多做考量打算,于是大胆进言道:“先皇后忌辰将至,此时宫中恐不宜生乱,一来免得扰了先皇后的忌辰,二来此事若张扬,亦不免令皇上烦忧。”
李照道:“孤方才说了,人命关天,绝非小事,母后仁慈宽厚,一向善待宫人,从不冤错了谁,孤既已知晓此事,怎可视而不见,莫再多言,速传宫闱令。”
率更令不敢抗旨,连忙退下。
再说身处东宫的两个小太监,福海咬死不提夹带,为了隐瞒这事,已将欺辱卿云的罪名给认下了,只求速死,免受那些活罪。
卿云却是喊出他师傅瑞春因不肯夹带被害死之事,率更令初听时便觉不妥,叫人重重责打了卿云五杖。
卿云挨了那五杖,身上立时骨肉开裂,他泪水滔滔,咬牙忍下,口中溢出血污,却是怎么都不肯改口。
率更令无法,只得去禀报太子,待依太子之言传了宫闱令来,宫闱令一听说有太监咬出夹带之事,背上已冷汗淋漓,忙不住应承,随了率更令前去将那两个小太监带回内侍省审问。
福海一见宫闱令,眼已先直了,知晓今日便是死期,面如死灰,不再多言。
卿云身上疼痛无比,望向宫闱令,却见他只与率更令拱手谄媚,瞧也不瞧两人,心下一冷,直觉不好。
今日,他故意诱那福海去往那假山洞里,预先早已备好了快刀,只待时机,一刀结果此人,再将那人扔进那听凤池里。
听凤池直通京中护城河,顺水而下,不知多久才能现出尸身,便是露了尸首也不怕,死个太监算不了什么,只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出现,搅得卿云的计划全乱了,只能随机应变,求一线生机。
“大人,”卿云趴在地上,忽地勉力挣命般地抬起手,死死抓住率更令的衣裳下摆,“我要求见太子。”
率更令还未发话,宫闱令先道:“去——”一脚便踢开了卿云,卿云呕了口血,一时说不出话来,“什么东西,也敢如此放肆,想要求见太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宫闱令堆笑对率更令道:“奴才这就把这两个污糟东西带出东宫,今日惊扰太子,全是奴才管束不严的罪过。”
率更令道:“公公事忙,底下太监如云,不能面面俱到也是当然,太子仁厚,不愿见谁受了冤屈,还请宫闱令细细查问。”
宫闱令原本想把两人带回内侍省立即结果了,听了率更令这般说辞似乎话中有话,脸色又有些惶然,“太子……”
率更令淡淡一瞥,只叫宫闱令自去思量。
按率更令的心思,自然是想叫宫闱令处置了这两个小太监,免得多生事端,可他又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思,只看宫闱令怎么想了,横竖他话中全无错处。
宫闱令面色铁青,将两个小太监带回内侍省,在路上早早传递消息给内给事王满春,看王满春如何料理这烫手山芋。
却说王满春正在料理先皇后忌辰相关事宜,忽接到报信,五内俱焚,立时竟乱了方寸,好在他身处深宫多年,很快便冷静下来。
太子怎会忽然提起要查夹带之事!
宫中夹带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罪过,只是前朝内宦祸国,皇帝一向忌讳,太监们也是小心行事,不敢张扬。
传话之人因事出紧急,未曾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只说太子抓了两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喊出了夹带之事,直指他王满春,太子说要严查。
王满春在内侍省转了两圈,面露仓皇凶狠之色,心下便有了计较,忙叫了手下的小太监速去蓬莱殿。
卿云和福海进了内侍省本司衙门便被分开审理。
宫闱令上下打量了卿云,巴掌小脸面如金纸,唯有口鼻鲜红,整个人被束在刑架子上,摇摇欲坠,身上青色的太监服隐隐渗出血迹。
“你是瑞春的徒弟?”
“是。”
卿云虚弱道。
宫闱令轻叹了口气,“糊涂人教出来个糊涂种子,你呀,真不知天高地厚么?只想着为你师傅报仇,却不知你这一番孝心是害了自己。”
卿云早巴不得瑞春死,哪有什么孝心,此时却只能硬扛到底,从太子现身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非如此不能活,说到底也是赌命罢了,贱命一条,早在看着惠妃死时他便已豁出去了!
率更令的那一番话,宫闱令糊涂,卿云却是听明白了。
“公公,”卿云缓声道,“我一片心,非单为了师傅,却是为了……”
他咳嗽两声,嘴角又溢出血渍,不说为谁,只冲宫闱令轻轻一笑,“公公,今日这桩事要不了我的命,您信也不信?”
第3章
蓬莱殿内,佛案前,淑妃闭着双目,双手合拢,手上挂着一串星月菩提,正念念有词,殿外宫人传话,一路传进,殿内贴身的宫人上前,在淑妃身旁轻轻说了两句。
淑妃睁开眼,凤眼斜睨,“他自个儿作死,怎敢求到我这里来?”
“娘娘,”宫人轻声道,“王满春算不得什么,只这事是太子发难,恐太子别有深意。”
淑妃良久不言,重闭上眼深深一拜后提裙起身,宫人连忙上前搀扶。
“你将此事前因后果,细细说与我听。”
淑妃这厢还在询问,内侍省里,王满春却是坐立不安,不住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师傅,我打听了,是瑞春的徒弟!”
小太监急跑进屋,忙向王满春禀告。
王满春先是一惊,随即重重地拍了下大腿,“他哪来的什么徒弟?又如何与太子牵扯上?”
这个问题,宫闱令也在思量,他上下打量卿云,忽地冷冷一笑,“狗奴才,你想诳本公公?”
卿云心中并非不怕,只是如今怕就是死,唯有硬挺着,心中既恨太子多管闲事,又想这未尝不是转机。
“听凤池是什么地方,公公您比我清楚,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与福海刚在此间拉扯,太子便正好经过?”
宫闱令心中也正这般思量着,他是怎么也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玉荷宫的小太监,宫闱令也糊涂了,玉荷宫里还有太监当差?且正巧又是前些日子被杖杀的瑞春徒弟,怕不是太子当时便留了心?
宫闱令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先放了卿云在此,且看那王满春如何行事,不想真担了干系。
卿云被独留在牢房中,他今年不过也才十三岁,只剩下他一人时,面上也不禁露出惶然之色。
自卿云有记忆以来便在玉荷宫中当差,先前是位尺素姑姑一向管教着他,永平七年,皇帝大赦,放了一批宫人出去,尺素便在其中,之后瑞春便成了他师傅。
与尺素相比,瑞春待他倒不是那么严厉,只也不许他出玉荷宫半步,每每瑞春离去之时,便将宫门上锁,叫卿云和惠妃那个疯婆子被困在一处。
惠妃在前朝便早失了宠,家中父兄又不能审时度势,皇帝入京时多有抵抗,全都死在了永平元年。
惠妃无儿无女,疯疯癫癫,对卿云动辄打骂,卿云幼时难以抵挡,有一回险些被惠妃溺死在水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