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性脸上的字分别为:台、娟、鹿。
看来这些人和他们一样,本名里带着的某个字显化到了脸上。
外面天色昏晦,刮着疾风骤雨,谢云逐坐得靠外,整个后背就跟一面伞似的,被密集的雨点子打得生疼。再加上大浪翻涌,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快被颠出来了。
不过哪怕是坐在最中间的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他们早就被打进来的浪花和吹进来的雨丝浇了个湿透。
弥晏很快地搂住他的肩,将他往船篷里带了一点,爱神的领域笼罩上来,将风雨隔绝在外。他并不避讳的亲密举动,以及相当显眼的发色和身高,叫同船人都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我说,到现在还敢进游戏的人,都是勇士呀。”这时,一个粗犷的汉子开了腔,他吊儿郎当地翘腿坐着,脸上那个大大的“君”字,扭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在白雾弥漫的准备阶段,清理者们都已经消化了脸被扣上面具的事实,因而此刻都表现得很淡定。另一位“台”小姐笑道:“君大哥,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关服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咱们都是不愿意回到现实中的人,相遇就是缘,互相照顾吧。”
“要我说,就让这游戏玩下去吧!”另一位名叫“风”的男人语气兴奋,看起来精神不大正常,“我还没玩够呢!我就想一辈子玩《混沌天途》……”
能在最后时刻不回家,仍主动留在游戏里的清理者,果然脑子都带点不正常。谢云逐心想,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累赘,最好别作死,作死也别死他家门口。
他们估计看别人也都像神经病,很快没营养的对话便终止了,大家都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
乌篷船行驶在一条浊浪滔天的大江中,江面相当宽阔,再加上天昏地暗,极目远眺才能望见岸边黑压压的轮廓。
奇怪的是,没有撑船人,也没有任何引擎驱动,乌篷船居然自发地逆水而行,向着上游飞驰,速度还挺快。谢云逐估摸着这艘船是在带他们前往任务地点,那个名为“夜村”的地方,要带他们这些“修钟匠”去修理村里的古钟。
江水是浑浊不堪的黄色,上面还漂浮着大量的土石、木头、家具之类的玩意儿,甚至远远地还能看到动物和人类的死尸,随着浪打浪泥沙俱下。
“这不是普通的风浪,”船舱里,一个名为“鹿”的女人开了口,“这是发了大洪水。”
“大洪水?”
“你看到那边起伏的‘河岸’了吗?”鹿小姐道,“那不是岸,而是还没被淹没的山顶。要是放在古代,这种规模的洪水,能死千百万人。”
仿佛是她说的话还不够阴森似的,迎面冲下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哐地一下撞在船头上,把船撞得左摇右晃,一个晕船的清理者立刻就吐了出来。
其他人连忙把头伸出去看,就瞧见一具浑身青紫浮肿、被泡成巨人观的浮尸,擦着船身被大浪带走了。
从偶尔漂来的家具和小家电判断,这应该是一个现代背景的副本,然而这具浮尸的穿着却颇具古风,一身藏青色的短打装扮,脑袋上的长发用同色的布条缠起来,有点像个古代的乡野农夫。
“同样打扮的尸体不止一具,”弥晏说,“刚才至少漂过去了三具这样的尸体。”
“上游漂过来的啊……”谢云逐咂了下嘴,“不会是夜村吧?咱人还没到就开始死人了?”
弥晏却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是这场风暴的核心,铅灰色的天幕笼罩四野,大风席卷阴云,组成一团通天彻地的风暴,偶尔还窜过几道闪电霹雳。那处的雨也大得惊人,好像天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兜不住的雨水正在向下倾倒。
“在看什么?”谢云逐没有他的眼神好,只觉得那风暴大得不正常,快把天给吞了。
弥晏摇了摇头:“看不清,但是风暴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非常危险的东西。”
“快看,村子到了!”这时,风子兴奋地大叫起来,“做任务喽,我最喜欢做任务了哈哈哈!”
果然,随着乌篷船激流勇进,他们还真的看到了岸边,那是洪水中的一片高地,后面还能看到好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这个村子应该是建在了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才在洪水中幸免于难。
那个洪水中依旧坚.挺的渡口上,的确写着“夜村”两个古朴遒劲的大字。奇怪的是,这两个字并非是刻在碑上或题在匾上,而是刻在了一口青铜大钟上。
这口钟有一人多高,很是威武雄壮地立在了岸边,欢迎远客。
他们是修钟匠,清理者们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是来这儿修钟的。
没想到这么快钟就出现了。需要修理的就是这口钟吗?但它看起来相当完好,似乎没有叫他们施展拳脚的空间。况且它就这样直挺挺地立在地上,又该如何敲响呢?
乌篷船铆足了马力,一口气开进了风浪较小的港湾,从渡口的亭子里便钻出几个披蓑戴笠的人来,将缆绳绑在桩上。
“远客到来,欢迎欢迎!”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十分热情,大着嗓门招呼道,引着他们到亭子里来歇脚,“想必各位就是修钟匠了!”
“没错,就是我们。”风子立刻问道,“你是哪位?”
“鄙人姓乔,是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中年男人摘下斗笠,他同样没有脸,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写着一个端正的“乔”字,“这一次也是我请诸位来帮忙的,这一程都是水路,各位如此辛苦,也没能准备什么招待,是在叫人惭愧。”
他虽然是个教书先生,但是身材挺拔,声音洪亮,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说话依旧落落大方、风度翩翩。若不是生在这小地方,怎么看也能成个大人物。
“没事儿,工作嘛,哪有不累的。”鹿小姐微笑道,“闲话不多说,还是快点开始工作吧?能早点为先生排忧解难,我们这一趟便也走得值了。”
“哈哈哈姑娘爽快,”教书先生笑道,“那就请各位跟我来吧。阿牛,阿马,撑伞。”
他身后脸上分别写着“牛”“马”二字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来,非常熟练地撑开了两把大阳伞,高高地撑起来,足以为十几人遮风避雨。
“他们都是我学堂里的学生,你们尽管使唤,不必客气。”教书先生走在最前面,为一行人带路,“我们先去学堂里面,那儿暖和,咱们边喝茶边说说村里的情况。”
谢云逐一路都没有吭声,单是用眼睛去看。沿路的情况乏善可陈,不过是常见的农村景象,只是漫长的大雨毁坏了田地,但凡低洼处,都是一片泥泞的泽国,脚下的石头路明显是后来搭起来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更像是石头桥。
房屋大多是一层两层的农村自建房,墙上都生满青苔,在昏暗的雨中旧得泛绿。尽管还是下午,但天实在昏暗,房屋里大多点着灯。很多当地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窗后,悄悄地打量他们,在暖色的窗户上留下昏暗的影子。
若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到处散落的青铜古钟了——它们大小不一,随意地散落在村子的各个地方,有的躺在水洼里,有的坐落在淹坏了的农田上,有的立在人家院子里,还有的甚至大大咧咧地挡在了他们的路上。
经过路上那口古钟时,谢云逐注意到钟上刻满了文字,前面走得快他也没来得及细看,一眼搂过去倒也看懂了——大概也不会有华国人没看过这个故事——嫦娥奔月。
哦?他心里觉得有趣,莫非这村里大大小小的钟上,都刻着这样的内容吗?这些钟看起来古旧苍老,铜锈斑斑,显然有些年头了,放在博物馆里当商周文物都有人信,结果上面倒没有刻什么佶屈聱牙的古文,反而记载着一些儿童读物上会出现的神话故事。
到了所谓的学堂,那还算是村里比较少见的高层建筑,一个四方大院儿,每栋楼都建了四层高,墙漆刚刷过不久,和教书先生一样显得很气派。
教书先生带他们进了主厅思贤厅,也是学堂的会客厅,有几个年纪小的学生立刻前去烧火,那木柴尽管得到了妥善保存,但也透着潮气。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就烧出滚滚白烟。但屋里的师生似乎早就习惯了,都享受着火焰的温度,只有他们这些外来人,在白烟里不停咳嗽。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另有两个机灵的小姑娘,给各位泡了茶端上来,宾主落座,各自寒暄一阵,教书先生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各位请看,我手边的这口钟。”
在太师椅的边上,的确立着一口刻满文字的大钟,不消他说,清理者们已经将上面的故事读了几百遍了。那个故事他们自然也相当熟悉,叫作“精卫填海”。
“各位可能奇怪,走进学校里却没有看到一本书籍,”教书先生解释道,“这是因为我们夜村的传统和别处不同,我们的孩子学习的,是刻在这些古钟上的‘钟文’。”
“钟文?”鹿小姐很感兴趣地直起了腰。
“是的,类似的钟在附近足有几千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贝。村里的孩子长到了一定岁数,就送到学堂里来,由先生带着,熟读摹写这些钟上的文字。我们的教室不在这些砖头房里,而在那田野山坡上。等学完了每一口钟,孩子便从学堂里毕业了。”
好新奇的教育方式……谢云逐琢磨着,这几千口钟哪怕都是用浅显的白话写的故事,全都学下来怎么说也得有个三千字的词汇量了,对这些面朝黄土的村里人来说,足够用一辈子了。
“钟文关系着夜村的一切,无论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还是婚丧嫁娶、红事白事,都与这些古钟息息相关——你们会慢慢感受到的。”教书先生强调了一番这些古钟的重要性,然后低头呷了口茶,他的声音变得沉痛。
“然而就在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月份,村里刮来了一阵妖风,将一些古钟上的文字给吹乱了。”
“吹乱了?”清理者们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字眼,又不是纸片儿,哪来吹乱的说法?
“是啊,吹乱了,有些字被吹走了,还有些字乱了位置——所以说是‘妖风’嘛。”教书先生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纠结这个细节。
狂风卷着暴雨扑打着门窗,幽暗的屋内湿柴哔啵作响。教书先生长长地叹息一声:“自从钟坏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暴雨、洪水、泥石流……这夜村的天灾啊,就再也没有平息过。”
第163章 “逐”
“天灾?”谢云逐插了一嘴, “你是说外面的暴雨和洪水都是因为钟坏了?”
“这位豕先生说得没错,自刮妖风那天起,天就漏了个窟窿, 暴雨下了一年没有停息。唉……”教书先生呜呼哀哉了一会儿,才道, “要知道你们刚才坐船经过的地方,以前都是繁华城镇和万顷良田。如今呢?全被洪水淹了!”
清理者们面面相觑,本来只是过来修个钟而已,怎么就越听越邪乎呢?仅仅是钟上错乱了几个字,就会引得一整年天灾连绵,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这样牵涉天机, 这钟真是他们能修好的么?
“我们虽然经验丰富, 但这样古怪的钟也是第一次遇到。”谢云逐客气地笑了笑,“不知道坏掉的钟是哪几口,修理又有什么窍门?还请先生指点。”
“坏掉的钟一共有三口, 你们瞧,这是照片。”教书先生果然早有准备, 从阿牛手中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 又从信封里倒出了三张照片摆在桌上。
清理者们连忙围过来看, 发现三口钟分别位于不同的地方:第一口钟浅浅地埋在了田里, 只是这片田淹了水,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滩涂地。钟上依旧刻满了文字,最上面最大的四个字是故事的标题, 写作“女娲殉天”, 其中“殉”那个字歪歪扭扭,和其他三个字不像是一个画风。
“女娲什么天?”风子立刻展现了他的文盲本色。
“殉天。”鹿小姐解释道,“‘殉’就是用活人陪葬的意思。”
“不应该是女娲补天嘛, ”风子嘀咕道,“虽然我中专没毕业,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本来是‘补天’没错,”教书先生叹息道,“全都怪那场妖风,把钟文都吹乱了。想要修好这口钟,你们就得想办法找到‘补’字,替换这个‘殉’字。”
“那么到哪里能找到这个‘补’字呢?”清理者们立刻提问。
“钟文是有灵性的生命体,在古钟上的时候它们尚还能乖乖呆着,一旦挣脱,它们就可能跑到各种地方藏起来,叫你找它不见。但是一般来说,它们最喜欢呆在和自己本义相关的地方,比如说这个‘补’字,或许有一天你缝补衣服的时候,就能在衣褶里把它翻出来。”
会活动和躲藏的字么……谢云逐问道:“也就是说要找到这个‘补’,我们就得不停地补衣服咯?”
“也有取巧的办法,比如这个‘补’字,就是由‘衤’和‘卜’组成的,找到二者拼合起来,也能算一个‘补’字。”教书先生朝他的学生阿马点头示意了一下,阿马便打开了墙角的一口衣箱。
那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叠了一箱的衣服,只见阿马将上面几件取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绣着鸳鸯的红肚兜。他轻之又轻地掀开肚兜,露出了里面一个巴掌大的“衤”字。
这个字约莫有小孩巴掌那么大,正惬意地躺在肚兜里睡大觉。阿马只给他们看了一眼,就小心地合上肚兜,将它又放回了衣箱里。
“这是杜家的闺女有一天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教书先生道,“姑娘面皮薄,但到底是明事理,立刻就将衣箱捐了过来,我也一直妥善保管着。如今‘衤’已经有了,你们只需要找到‘卜’,就可以拼出一个‘补’字,修好这第一口钟。”
一个光头清理者大大咧咧地笑道:“这个简单!去萝卜田里找找,害怕找不到一个‘卜’字?”
教书先生但笑不语,其他清理者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字要真这么好找,难道村里人会找不到?听这个“衤”字的来历就知道,想要找到这些钟文,怕是三分靠努力,七分靠机缘。
“的确有人说在萝卜大棚附近见过‘卜’字,但后来我们派人找了一轮又一轮,也没找到这个字。你们要是有自信,可以去碰碰运气。”
教书先生拿开第一张照片,接着给他们看第二张:那口钟浸在水里,拍摄的角度是从岸上往水里拍的,所以只勉强拍到了最上面的四个大字:大禹溺水。
“好家伙,治水的人倒溺水了……”台小姐嘟囔道。
更叫人不安的是,这张照片的角落里,正好还拍到了一截死人手,应该是正好漂过的尸体。尸体的衣袖也是藏青色的,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浮尸也许是相同的身份。
“这个尸体是啥玩意儿?”君大哥立刻问道。
“是治水队的人,”教书先生压低了声音,“但是你知道的,因为钟文的缘故,他们都淹死了……”
“什么?凭啥?”
“因为钟上面写了‘溺水’啊,”教书先生反而觉得自己在和他鸡同鸭讲,“凡是钟文上写的东西,都是会一一应验的,你还不明白吗?”
“……”清理者们都不吭声了,这几口钟的事情比他们想得还要复杂。
这群明明可以出去却赖在游戏里不走的蠢货当然不会知道,谢云逐百无聊赖地想着,这并不是普通的副本,而是“秩序”的游戏,本就是九死无生的地方。
教书先生接着给他们看第三张照片,那口钟立在山顶的一棵枯树下,上面写着:夸父藏日。
“夸父把太阳藏起来了,”谢云逐了悟道,“所以这一年来暴雨连绵,从没有出过一天太阳。”
所以地上植物死绝生灵湮灭,也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正是如此,诸位可以看见,如今这些被篡改的钟文,都还没有完全融合,所以尚且还可以被修正。但是最迟不超过五天,这些鸠占鹊巢的字恐怕就会彻底定型,那时候,古钟上所写的一切都将应验,再也无法更改。”
谢云逐在心里默默整理了线索,写在了随身带着的小本本上。首先时间是五天,不算宽裕,但也没有严苛到什么都做不了。
其次任务就是寻找三个字,分别是“女娲补天”的“补”——因为已经有了“衤”,所以找到“卜”也可以通关。
第二个字是“大禹治水”的“治”,同理可知,也可以寻找“氵”和“台”来拼成“治”。
第三个字是“夸父逐日”的“逐”,同理,还可以寻找“豕”和“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