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清理者还不熟悉他的作风,要么焦虑地问来问去,要么绝望地撂挑子不干,要么还在七嘴八舌出主意。唯独弥晏已经提前感到了安心,因为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那灵感的火花最后会点亮怎样的黎明。
没有理会那些纷纷扰扰的询问,谢云逐走向一道屏风隔开的偏厅。王村长、春菱姑娘和三个孩子都在那里休息。春菱小产后身体虚弱,但并没有睡着,只是呆呆地倚在枕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谢云逐蹲在床垫边,悄声和她说了几句话,春菱从他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恍惚道:“我不清楚……我们也不是每晚都见面……”
“但今晚大禹一定会来见你,”谢云逐语带怜惜,“因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可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做究竟能不能成……”
“我也不知道。”谢云逐笑了笑,他沉稳不变的语调,莫名叫人感到心安,“但总要试一试,一个办法失败了,就再多想几个办法——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出路,以往的一切困难,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样做真的能够拯救村子?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自己。”谢云逐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不要逃跑,去战斗。外面的世界比你想象得更加荒凉,你能保护的只有这里。”
“嗯……”春菱握紧了手中的字,惴惴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雨声潺潺,在朦胧的几道雷声中,又响起了悠远的钟鸣。
如此一成不变的枯燥旋律,一直响了整夜,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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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进入夜村时,谁都受不了那潮湿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然而不过两天功夫,清理者们就已经相当适应了。精神和肉.体都疲惫万分,他们东倒西歪地睡在思贤厅里,一个个睡得死沉,渡劫的天雷落下来都轰不醒。
谢云逐是睡得最晚的,然而醒得又最早,他搬开弥晏的胳膊,从快闷死人的双人睡袋里探出了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疲惫是在所难免的,然而他的精神又很兴奋,没有人会不期待下网之后,收网的那一刻。在仍然漆黑的窗外,一场变革或许正在进行,或许又什么都没有发生。无人知晓,在早上七八点钟的光景,连村民都不会出门,因为外头完全就是黑的。
“再睡一会儿?”被窝里伸出来一只手,捞住了他的腰。
“你睡吧。”谢云逐揉了他的头发一把,利索地钻出了被窝。
他一个人走到了燃烧着的火炉旁,从领域里掏出了一块人骨,便开始往上面刻字。
在进行今日的行动前,他要进行一场占卜,这将决定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干什么呢?”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女声,是鹿小姐。
她也拖了张板凳在火炉旁坐下,打量着他手里的肩胛骨片,“占卜啊?”
“嗯。”谢云逐借着火光,一刀一刀刻得很认真。
“不太对,一般卜辞要从正反两面来问,这叫作‘对贞’。”鹿小姐的手指在骨头上敲了敲,“而且衅骨的步骤要在刻字之前,你也弄反了。”
谢云逐瞟了她一眼,“专业人士?”
鹿小姐哼道:“包的。”
于是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谢云逐重新炮制了一块骨头,并且凿了六个洞,保证骨头受热均匀,纹理清晰。
他占卜的内容是:仓颉今日是否会来杀豕?
占卜得到的结果是:大凶。
“哦,看来你今天危险了啊。”鹿小姐笑道。
谢云逐却勾唇一笑:“来了好啊,我就怕他不来。”
他手脚利索,很快又进行了第二次占卜,所卜的内容是:洪水能否平息?
占卜结果,大吉。
“哈哈,真有你的……”鹿小姐合掌一拍,“还真叫你给赌对了?”
谢云逐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她:“其实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去做。”
“什么事,说说看。”
谢云逐于是仔细和她交代了自己的计划,又从文具盒里掏出了一串省略号,“没办法,这个只够一个人用的,所以只能你一人去。即使能隐身,也极有可能遇到危险。不过如果你能够做成的话,我可以在任务结束后把剩下的标点符号都送给你研究。”
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了风险,然后就等着鹿小姐回答。谁知道鹿小姐根本不带犹豫的,从他手里接过了省略号,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说真的啊,都给我?”
“嗯,都给你。”
“成交!”鹿小姐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他们早就再熟悉不过,“咱俩谁跟谁啊,就交给我吧,我做事,你放心!”
他们耽误了这点时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了床,围坐在一圈吃早饭。
昨日的隐忧并没有得到解决,谢云逐也根本不解释,只是叫他们等着,等一个连他都无法确定的结果。一夜下来很多人都没有睡好,又都在言语间开始刺探,要他给出那个“结果”来。
“走吧,出门看看。”谢云逐率先背起背包,二话不说迈出门槛。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跟了上去。
今日雨小,在夜村算得上是一个和煦的好天。谢云逐出了门,就直接朝黄河走去。
有早起的村民,已经聚集在那头,一片喧闹。清理者们都加快脚步,来到河边,才发现那滔天的动静并非是村民弄出来的。
河水泛滥的黄河两岸,成千上万的人头攒动,正在治理洪水,夯土的号子声震彻云霄。那些人都是藏青色的短打装扮,应该是治水队的人……不,那种生物,或许不应该被称为“人”。
他们是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大多被水泡得肿胀发青,也有烂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还在踩着木头模具里的湿泥,将它踩成坚实的夯土层。
谁都说不清楚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叫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全都活了过来,全都投入了治水的工作。
村里的大坝是洪灾的第一个月就被冲毁了的,如今尸体们又重新开始修筑。
几个跪在泥泞中的埽工,用三股麻绳拧成的绳子捆扎碎石,然后抡起烂可见骨的胳膊,将其丢入水中。对于汹涌的决口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然而这一块块基石累积起来,终将成为坚不可摧的城墙。
又有治水官一样的大人物,正在沿着河岸勘测丈量,确定开凿新渠的方位。他走过的地方,无数锸镐在泥土中起落,那百折不挠的势头,叫人不由想起“人定胜天”的箴言。
时不时有大浪滔天,卷走了一两个工人,然而他们本就是尸体,淹入水中也不会死。肿胀的身体沉下去,很快又浮起来,扒拉几下上岸,又继续爬上来劳作。
“这是什么情况?”清理者们和村民一样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就开始治水了?!”
“因为我给他了,昨天晚上我把‘治’交给他了,我要他去修好那口钟!”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了少女的喘息,那是春菱,虽然身体虚弱,可还是跟着跑到了河边。
“交给谁了?”光头抓狂地问,“不是,‘治’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把‘治’交给谁了?!”
他一把抓住谢云逐,想要问个清楚,却听春菱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看啊,他在那儿!”
清理者们循声看去,便看到在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有几个身影正在与风浪搏斗。水面旋涡疾走,掀起几米高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而那几个精壮的汉子,就同跳龙门的鲤鱼一般,被大浪拍下,又高高跃起,手中拿着武器,正与什么东西激烈交战。
而最中间那个长发赤膊的身影,正是大禹。他有着神话人物的庞大体格,浑身披挂着一副金色的鳞甲,左手撒开大网,右手擎着一把鱼叉,正在与大浪搏斗。他的脚下,正是那口钟所在的位置。
它们战得激烈,却看不清对手究竟是什么东西。弥晏眼尖,先一步认了出来,“是水族的字。”
淹、没、沉、浸、泛……这所有拥有不详意味的字,全都发了狂,没命地想要把人拖入水中淹死。偏偏它们的对手早已死去,连呼吸都没有,有的只是僵硬肿胀的身躯和将要刺入它们身体的鱼叉。
忽然,大禹的手臂高高扬起,一下收紧手中的渔网,将它高高抛起。水珠飞溅,渔网在空中扑撒开一片扇面,闪烁着粼粼银光,其中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众人就见大禹擎着鱼叉,猛地朝前刺去,一下刺中了那个字,将其钉死在岸边黢黑的岩石上。
那个字登时呕出几口水来,抽搐几下,便直挺挺地死了。
那个字,正是“溺”。
溺水的大禹,亲手杀死了他宿命中的仇敌。他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是在看谁,亦或者只是望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便抬脚向前走去。
大浪在他的身侧分开,如同匍匐在地向着新王臣服。一条笔直的水道通向河底,古老的大钟显露其形。钟上只剩下了三个字和一个空缺:大禹 水。
大禹沉着地踏浪前行,走到钟前,将手中的“治”放在了空缺的位置——他亲手修正了自己的命运。
只听“当——”的一声,古钟敲响,声彻天地,历史从此锚定。洪水跟着震荡,以古钟为中心,震开一圈又一圈荡涤的波纹。
站在岸上的清理者们都看呆了,在第三天的清晨,他们就这样修好了第一口钟!
明明跟着谢云逐出门的时候,他们还一肚子怨言,谁能想到会瞧见这震撼的一幕!
那轰然的鸣响无穷无尽,尾音在水中震荡不休。其他水族的字都生出了退意,一下子往水里钻去。搏浪的汉子们也不含糊,都跟着扎入水中,气势汹汹地追杀过去。
唯有一具尸体仍笔直地站着,他看起来比别人死得都晚,尸体尤其完好,都没怎么泡肿。他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转着脑袋搜寻着什么,一直站着没动的谢云逐,却忽然上前几步,“我在这里!”
那张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沐”字。这个字他们没见过,然而这个人的身材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不是昨晚溺死的木先生是谁?
只是,他脸上的“木”怎么就变成“沐”了?莫非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都泡发了?
沐先生上了岸,他在水中如游鱼一般敏捷自如,上了岸却和僵尸一样硬。还是清理者们急匆匆地迎了上去,“老木,你回来了!”
沐先生的脸僵硬着,做不出什么表情,却又流露出一种悲哀的意味,他缓缓开口道:“昨天夜里,‘溺’杀死了我,‘潜’带着我离开了基地,‘沉’拉着我入了水……我已经死了,只是回来看一眼,我很快就要走了。”
“什么?!”光头吃惊地打量着他,“你、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活的……让尔先生帮你看看,他不是说只要有口气就能救吗?!”
“……”可是弥晏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无能为力。
“看到这个氵了吗?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沐先生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会永远追随着大禹,居住在这片水底,当洪水爆发的时候,我们便将重新苏醒,为生民筑起堤坝。”
“不是,我不明白,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半死不活是怎么一回事儿?”光头彻底糊涂了,还有这成千上万治水工人,这与水族搏斗的骁勇汉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仓颉也好,大禹也罢,都是上古的神民。维系我们存在的,是一个民族的信仰。只要神话存在,只要战胜自然的决心和勇气还在,我们就永生不死。”沐先生道,“但若是人们失去了希望,忘却了历史又放弃了未来,我们便会逐渐衰朽,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消亡。”
沐先生一番话,说得众人似懂非懂。而且这些话也并不像他们所熟悉的那位木先生说出来的,他仿佛皈依了一种更高的意志,将生与死都献给了一个更不朽的使命。他来到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告别人间的最后一点眷恋。然后他就会和那些尸体一样,缓缓沉没于水中。
“那天你托我下水时留意的字,我找到了。”这时,沐先生摊开湿漉漉的手掌,露出了手心里一个半死不活的字,那是一个“沈”字。
“沈”这个字最初的含义便是一场祭礼,先民将牛沉入水中以祭祀山川。后来这个字又讹变为了“沉”,渐渐在日常中取代了“沈”的本义。
这场作战中,“沈”也参与其中,沐先生一直小心留意,抓住机会便将它逮了上来。
“多谢。”谢云逐接过了那个字。
“那么就此别过,各位珍重。”沐先生后退了几步,声音里不再有眷恋和不舍,他的身体一截截没入了水中,很快变成一尾灵巧的鱼一般,在大河中徜徉,朝着治水的同伴们游去了。
谢云逐叹了口气,把“沈”字丢进了领域里保管。
他已经有了“君”,现在又有了“沈”,他要找的额外的两个字,倒是已经集齐了。他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了一种雀跃的期待——他想找的人一个都别想跑,哪怕是在地狱里,他也要把人挖出来,问个清楚明白。
第175章 “碑”
众人都知道豕先生在找一些并非用来修钟的字, 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然而今天大禹的出现已经彻底叫他们服气,这个男人做任何事必然有他的道理,他们看见的是表面的草蛇灰线, 看不见的是布局深远的伏脉千里。
“豕大哥,”有人率先开了口, “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尽管说,我们马上去干!”
“等。”谢云逐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怪了,出现了这么多的字, 也该来了吧?”
什么该来了?众人都不禁转头去看, 忽然就听得一声爆喝:“哈哈,你个小泥鳅哪里跑?!”
这催命符一般的声音他们怎会不熟悉,就看到长着四个眼睛的仓颉已经闻着味道过来了。正如谢云逐所说, 哪里有大量的文字聚集,哪里就会出现这个文字杀手。
此刻这老头正伏在泥地里, 双手掐住一个不停扑腾挣扎的“泥”字, 正要把它活活掐死。
想要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疯狂的事, 谢云逐就有点心跳过速。他打开通讯仪, 提前问了鹿小姐一声:“你那边怎么样?找到‘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