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掠夺
很快第二个字——谢云逐甚至都没法看清那是什么——爬上了他的背, 像是有千钧重,压得他往下沉。脊梁被一寸寸压弯了,腿也无法站直, 他是一个被折叠的工具,要被放回能发挥他作用的位置上, 发光发热发疯……
第三个字,谢云逐看清了,那是一个“回”字,准确无误地朝着他的门面飞来,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去。谢云逐动弹不得,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只能沉沉地闭上双眼。
——然后他看见了星空。
一片浓黑之中闪烁着万千星辰, 不,那不是星空,而是一双眼睛……墨菲因!
谢云逐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玻璃般的天空和纷飞的大雪,“回”字并没有贴在自己身上, 而是落到了一双修长的手中, 来者轻轻合掌, 那个字便很快腐蚀并消融殆尽。
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有着一头漫长及地的黑发,周身笼罩着铅灰色的云雾,有如墨染的游龙。他脸上未见一丝波澜, 但那弥漫的云气与他眼中深藏的寒意, 却昭示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愠怒。
“秩序”凝视着祂,竟然没有继续发动攻击,而是选择了谈判:“墨菲因, 你没有阻止我的立场。”
“我没有立场,但我有感情啊——一个你不太能理解的东西。”墨菲因讥诮地答道,一步不让地挡在谢云逐身前,与“秩序”形成对峙之势,“你走吧,这个人我要了。”
“秩序”道:“你必须保持理性,我们之间不应当发生争执,系统的稳定性将会受到极大的破坏。”
“如果我非要争执呢?”墨菲因完全不吃祂那一套,挑起了眉毛,“如果我说,为了留下谢云逐,我会和你斗个你死我活,哪怕颠覆整个游戏也无所谓,你会怎么做?‘秩序’,该理性一点的是你。”
“秩序”的确变得理性了,在墨菲因鱼死网破的威胁下权衡利弊。对祂来说,留下谢云逐本就是为了“稳定”,如果这件事会引发一个更加不稳定的后果,那么显然是弊大于利的。
“明白了,我会放弃。”“秩序”缓缓闭上了那只洞悉一切的眼睛,“但是我会继续监督你,墨菲因,回到你的门中去,你本不该在这里。”
当抽象的眼睛符号眯成了一条线,“秩序”一下子便了无踪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连那种叫周围空气都扭曲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呼……”谢云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长期的精神压力早就让他疲惫不堪,好在还有一个朋友站在他的身旁,他几乎是欣喜地叫了祂:“兔子!”
他捧着小小的爱神,迫不及待地想给兔子看一看,这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他还能够分享喜怒哀乐的人……
墨菲因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张出现在万千少女春梦中的完美脸颊,然而那眼神却叫谢云逐分外陌生,脸上浮现一半的笑容也僵住了,舌头不自觉地就换了一个称呼:“墨菲因?”
墨菲因凝视着他的脸,将他的消瘦和凄惨都看在眼里,“你受了很多苦啊。”
谢云逐的确受了很多苦,但他却不习惯被兔子这样安慰——况且那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安慰。过去习惯的相处方式似乎发生了变化,兔子成了那个审视的、玩味的、高高在上的神。
哦,对了,祂现在是至高神了嘛,掌管着几千万人的梦境呢。
“我没事,”谢云逐轻声问,“你呢?你过得还好吗?”
墨菲因不答,可是从那异常的沉默里,谢云逐已经感到了什么。对,兔子的确是自愿的,可他和艾深也是自愿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后果罢了,是充满勇气的他们射出了子弹,精准命中了现在的自己。
谢云逐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可他至少还有玫瑰,还有渺茫的希望。可是兔子有什么呢?他只有他自己,以及一个凡人给出的、虚无缥缈的承诺。又是什么样的痛苦,把祂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墨菲因依旧用那陌生的眼神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谢云逐,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什么……”谢云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墨菲因向自己伸出了手,头脑里忽然涌现出一阵强烈的困意,让他在一瞬间陷入了睡梦之中。
墨菲因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他穿得那样单薄,身体摸起来像是块冰。
“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我感到痛苦,会陪我回兰因——我现在正好非常、非常痛苦,大概有两千万人的噩梦那么多。”墨菲因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我知道,爱神已经变成了‘根系’,你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你了。”
他低下头,心尖发颤,却不敢真正吻下去,最后也只是用嘴唇轻轻蹭了蹭男人的额头。
祂不确定这是否出于喜欢,也许更多的是耳濡目染,下意识觉得这样的亲近能带来快乐。
亦或者是出于嫉妒,毕竟祂堂堂梦神,还从未拥有过一位契者呢。
墨菲因感觉自己有点疯了,可如果不变得疯狂,他或许连成为至高神的第一天都捱不过去。况且他已经预见了未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岁月,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为自己谋得一点“希望”。
“没关系,我们回兰因,只要回到兰因,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不对?”墨菲因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会给你一个很长、很好的梦,你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了。”
祂抱着谢云逐正欲离开,忽然感到脚踝有点痒,低头一看,才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玩意儿,那是一个刚刚诞生的自然神,冻得邦邦硬,像是一只冰霜史莱姆。
自然神这种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大自然中孕育,比如这场大雪下下来,可能就会诞生一个雪神什么的。但是自然神同样非常容易消散,除非生在了什么灵气汇聚之地,遇到什么机缘,或者被人类捡走培育……
这样弱的东西,自然也看不出拥有什么权能,可是他竟然拖着冻僵的身子努力凑过来,完成了一个大概能叫作“跳起来打你脚踝”的壮举,实在让墨菲因有些意外。
“在太阳落山前,你就会消散。”因为得到了想要的人,墨菲因那颗饱受折磨的心,此刻也变得异常柔软,他从手掌里抖落了一片乌云,包裹住了那个小东西,“靠这个活到下个月吧,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小东西实在太轻了,被乌云裹着飘起来,被呼呼的北风一吹,一下子就被吹到不知哪里去了,他似乎还努力地发出了“叽叽”之类的叫声,也一并消散在了风中。
墨菲因没有在意这段小插曲,随手在空间中建立起一扇门,把谢云逐带回了兰因。
代表“他者”的白兔子一跃跳进了黑发男人的怀中,梦神墨菲因赐予了谢云逐一个梦。
一个非常非常完美的、好得不得了的美梦。
首先,要给他一个最好的出生,总之绝对不是被父母丢弃在孤儿院的天崩开局。综合在梦境里接触到的那些,墨菲因精心挑选配平,母亲是商人,父亲是学者,两人非常相爱,保证孩子从物质到精神到情感上都十分富足。
紧接着,要给他很好的童年,良好的出生加上谢云逐本就优越的外貌和头脑,不用过多编造,人类的大脑自发就开始补全剧情:几岁上树掏鸟,几岁考年级第一,几岁在图书馆窗纱下看书被传为校园男神,全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如此种种,等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墨菲因才想起来,他还没有给自己安排位置。
既然谢云逐和爱神的契约已经断裂,他有想过自己占据那个位置。可是谢云逐即使变成了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他们之间也无法缔结契约,似乎是从他的□□到心灵,都在无意识地排斥另一个神明的存在。
墨菲因只好悻悻作罢,恰好在谢云逐捏造出来的人生中,存在这么一个邻家哥哥的角色。墨菲因于是欣然将他取而代之,从此成为了谢云逐的“安眠哥哥”。
在那些痛苦到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刻,他就会回到兰因,见一见谢云逐。人被他养得很好,因为吃好喝好,身体也变得健康了,整日里无忧无虑,连性格都变得开朗起来。
周末,他们会一起出去骑车、吃饭、看电影;晚上,他们会一起看电视,喝啤酒,天南海北地聊天。毕竟只是些生活琐事,所以很快聊天便流于陈词滥调。
这一个谢云逐不再闪闪发光了,也不再时刻牵动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然而墨菲因依然觉得,哪怕是这种“无聊”,也是平凡幸福的一部分,是被囚禁于玫瑰园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根系,一刻都祈求不来的岁月静好。
不再有混沌,不再有末日,不再有牺牲,与休眠仓里的其他两千万人一样,谢云逐也做着春秋大梦。然而与众不同的是,他独享着梦神的眷顾,是梦神放在最高的橱窗上欣赏着的、闪闪发光的战利品。
第196章 赐他以自由
当墨菲因以为一切都会如常运转的时候,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根系”醒了。
当然,这不是说祂之前是昏迷着的,而是说, 之前的祂并不具备清醒的意识和可以思考的理性。因为融合了太多神明的力量,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内部都是四分五裂的状态, 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根系融合得越好越好了,墨菲因第三次来到玫瑰园的时候,甚至可以听清楚祂的表达——尽管仍然是有千万种不同的声线,但是竟然可以拟合成大致相同的含义。
这使得根系有了上谈判桌的资格,祂不再是供养人类的血包, 也不愿成为三位至高神操控的对象——要知道, 祂可是那位爱神,或者说,曾经是。
墨菲因早就有预感这一天会到来, 但祂并不准备妥协。想要走谢云逐?祂不允许,人在祂那里被照顾得很好, 如果有人要夺走他, 他会立刻翻脸。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看谁斗得过谁!
“秩序”和“存续”也受邀来到了玫瑰园, 墨菲因心里冷哼,想着根系是给祂上压力来了。祂们四者的关系相当微妙,既互相依存、福祸相倚, 又彼此忌惮、互相提防。
总的来说, 祂们有着相同的大目标,所以祂们还能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面上云淡风轻, 心中暗怀鬼胎。
然而墨菲因没有想到,根系的确是找祂们来说谢云逐的事,然而祂并不是想要他回来,而是想给他“自由”。
墨菲因眯起了眼睛,“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根系的万千道声音凝成了一束:“所谓‘自由’,就是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受到任何干预和束缚。”
“哦?你是想要我把记忆还给他,然后让他‘自由’地选择回你这儿?”墨菲因嗤笑道,祂一下就看穿了根系的诡计,祂当然要说“自由”,谢云逐可不就是向着祂么,哪怕祂身上已经没有半点艾深的影子,祂现在就是棵没脸没皮的树!
“不,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做,你也不会答应。我无意于掀起我们之间的战争。”根系的回答很克制。
“那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那就是什么都不要做。”根系温和地答道,“他现在一无所知,不是任何神明的契者,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他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如果他想永远留在兰因,我不能强迫或诱导他;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想要离开兰因,你也不能阻拦。”
“同样的,”根系对其他两位默然不语的至高神说道,“无论他到了你们任何一位的辖区,游戏世界或是乐土,我都希望他能拥有不受到任何干预的自由。”
“这是自然。”伏羲是最无所谓的一个,无聊地拨弄着颈上的骨片项链,很快开口答应。
“可以。”“秩序”也没有意见,看到根系能自行恢复稳定,在祂眼中谢云逐已经不再那么有价值了。
墨菲因抱着胳膊,皱着眉头不说话,祂的实力的确变得很强,但不代表祂的智商跟着有所增长。根系的提议其实比祂预想的更公平,不至于引起冲突,也可以断了祂的后顾之忧——然而祂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根系见他不语,忽然开玩笑般地喊了祂一声:“兔子?”
墨菲因一怔,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祂了。的确,“根系”不是艾深,但是那一声真的很像……像到祂有了一瞬的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祂还潜伏在小狗波比的梦里,试图阻止两人离开兰因。
那个时候,艾深就坐在自己身旁,和祂说了很多很多屁话……他说他爱谢云逐,所以永远不会阻挡他前行的路,他想做托举他翱翔的风,想看他站在最高处,与夕阳和霞光,组成那永恒美丽的一部分。
因为那一刻的回忆,墨菲因的心莫名触动,竟不假思索地开口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必须遵守承诺,别试图耍什么小花招,我一根树枝都不会让你伸进兰因的。”
四位神明的承诺,很快缔结为一个牢固的契约,彼此监督牵制。根系第一次召集祂们开会,就是为了达成这一个小小的目的——给一个普通人以自由。
墨菲因很快发现,自己中计了。
尽管祂到最后也没有想明白,根系是怎么做到的。
祂的确连一根树枝也没有伸进兰因,更勿论在谢云逐耳边说什么蛊惑的话。非要说祂做了什么手脚的话,那就是祂曾给谢家别墅三楼的走廊尽头,安了一扇带锁的门。
那是根系与梦神建立联系的最初,就设立的一条捷径,可以快速从兰因前往玫瑰园。之前墨菲因去开会的时候,走的就是这里。
之所以要装一把锁,那自然是为了让谢云逐不要随意打开。事实上墨菲因也开不了,得先敲门,根系允许了祂才能过去。
因此祂压根没怎么在意那扇门,反正是锁的,谢云逐也过不去。根系同样受到自由契约的束缚,祂也无法主动给谢云逐开门。
所以那扇上锁的门,始终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要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四年之后,谢云逐重返兰因,再次目睹他对那扇门的执念,梦神才恍然意识到,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系的确什么都没有做,祂只是设置了一扇打不开的门。
而只要有这扇打不开的门存在,谢云逐就一定会被吸引,一定会踏上旅程。因为他有好奇心,有探索欲,他不会满足于一成不变的无聊生活,他一定要征服所有挑战和谜题。
根系,不,应该说是爱神,远比自己要了解他。他们之间的默契根本不用契约来维系,只要飞鸟展开羽翼,风就知道怎样托举他飞上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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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无奇富二代的日子已经够无聊的了,刚刚谢云逐处理掉了一辆懒得开的跑车,便宜卖给了朋友。他的朋友自然也是土豪一类,200万唰地到账,账户末尾跳动的几个数字,也没让他的眼皮掀动一下。
谢云逐打了个哈欠,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准备随便找个慈善基金会捐出去。
可惜就连烧钱听个响的慈善事业,也只能带来暂时的满足。他的心底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始终叫嚣着什么更宏大的东西来填满。
好在,最近谢云逐给自己找到了一点乐子。他遇到了一个自称“清理者”的家伙,帮她解决了一些麻烦。作为回报,那个清理者告诉了他进入游戏的办法。
她还说,如果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在游戏里赚取的赏金都可以帮你实现。
这可太棒了,因为谢云逐正巧非常非常好奇,他家一扇打不开的门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墨菲因。”
谢云逐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就像那个奇怪的清理者告诉他的那样,默念这个名字。他感觉意识一下子沉了下去,好像沉入了一个黑暗的泥沼里。
这是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