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观察,他就越觉得棘手。因为机器和人不一样,根本不会疲倦也不会松懈,永远迈着一成不变的步伐四处巡逻。他们程式化地执行一切命令,地上跑过一只老鼠,天上飞过一只鸟,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清除。
他也想过混在运输车里逃跑,但那里的防守照样严格,每个车厢都有两个持枪的机器守卫看守,而且一辆车固定会堆满一定数量的箱子,根本不具备藏人的空间。
不过观察间,谢云逐倒是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始至终他看到的,都是将脂膏运走的货车,但从未见运原材料的货车开进来过。
车间分为他们所在的加工区和原料区,被一面墙所阻隔。墙上有一扇上锁的小门,除此之外就是一根管道,源源不断地将油脂输送过来。
根据车间的整体大小推断,原料区的面积应该不大,照理说他们已经工作了这么久,运走的脂膏都有好几十货车,无论如何都该消耗掉原料区的库存了。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一次都没见过有车开进来,补充生产脂膏的原料。
难道说,原料区有一个他不曾注意到的隐藏入口?补货都在那里悄悄进行?
但是运送原料而已,为什么要那么偷偷摸摸的?里面绝对有猫腻。
“啊啊啊啊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浓烈的血腥气弥散开来,所有人都抬起头,向着一个方向投去惊恐的目光。
“我的手!嗬呃……我的手,啊啊啊!”连平良捂着血肉模糊的半片手掌,发出了叫人头皮发麻的尖叫,他的另外半片手掌被刀片切断,掉在了飞速运转的流水线上。
三根抽搐的手指连着断骨和经络,鲜血淋漓地混在脂膏块中,从下游每个人的面前经过。
还是林振月眼疾手快把断掌捡起来,大叫道:“还有救,切口很平整,缝起来还能用!”
此刻连平良却已经是痛得在地上打滚抽搐,惨叫不断。
机器监工走到他身边:“3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
“啊啊啊啊痛啊,我痛啊——!!!”
“3号消极怠工,警告一次。”
“救、救救我……”连平良抓住了监工的裤管。
“警告两次,罚款100。”
刚才的变故都没让谢云逐心惊,这几道冰冷的声线却让他一阵恶寒。
“行了,多大的事,送3号去医务室。”孙主任大发善心,摆了摆手,“笨手笨脚的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其他人围着是怎么回事?继续干活!”
在这里废了手掌,等于说连平良已经被提前淘汰了。谢云逐想到了刚进游戏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个卑微的小职员满怀希冀地说着什么升职加薪、整顿职场。
到头来最先被整顿的是他自己。
好在此刻离午休只剩下半个小时,其余人一起分工,消化掉了连平良的工作,血腥味弥漫在流水线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压抑到了极致。
午休铃一响,所有人都同时停下工作,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大吼大叫,好像要把心中所有的恐惧、愤怒、压抑都发泄出来。有人把脑袋往墙上撞,有人在摔东西,有人在哭,但无疑这是一天中他们最像人的时刻。
在其他厂房,在更远的工厂外,嚎叫声绵延无尽、络绎不绝。
然而午休也只有半小时,发泄的同时他们还得往嘴里不停地塞东西,为了填饱辘辘饥肠,肥肉盒饭已经变成了珍馐美味。
谢云逐正想吃点什么,忽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愕然抬起头,看到整蹲在那里吃盒饭的张百善,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稍微一想,谢云逐就明白了缘由——刚才干活时,张百善为了不扣工钱,选择尿在了身上。
他胃口尽失,默默地拉着弥晏走远了一些,把脑袋搁在小孩的肩膀上,鼻子埋进了他的发间。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起折腾过来的,但小孩身上一直是香香软软的,忙活了半天,他甚至都没出汗。
“吃点吧。”弥晏把营养液和饼干拿过来,有些难过地说,“不好吃,但你还是要吃点。”
“嗯。”谢云逐咬了一口他递过来的饼干,闭上眼睛咀嚼着,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午休快结束时,和连平良一起去医务室的孙主任回来了,连平良却没有跟着回来。相反,孙主任身边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男人。
“连平良呢?”林振月问道,“以前我厂里也有被切断手的,只要切口整齐救治及时,一般都缝得回来,他怎么样了?”
“我们医生的水准你们放心,她最擅长这个,别说手掌,就是胳膊断了也能给你接回来。”孙主任洋洋得意道,“当然了,病不是白治的,接手掌要10000块医疗费。”
“一万块?”众人的心里都是一沉——医疗费根本就是漫天要价,他们必须保证在这几个月的高强度工作中一点病都不能生,否则工钱还不够看病的。
“这可是工伤!”林振月强忍着怒气,“按劳动法难道不该厂里负责嘛?!”
“劳动法是什么?”孙主任懒洋洋地扣了扣耳朵,“你跟我说法律我都觉得好笑。”
这是规则被扭曲的副本,显然法律都被扭曲没了,工厂的规则就是一切,他们只能受着。
一片敢怒不敢言的沉默之中,谢云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等病治好了,连平良还能回来吗?”
“那肯定是不能了,”孙主任道,“他欠了厂里那么多钱,已经被我赶到5区去了。”
听到5区,众人便想起了那个时常飘来恶臭的宿舍,以及每晚猪一般的嚎叫。谢云逐也皱了皱眉头,他想起弥晏告诉他的话:在九相图中,那些尸体宁愿死,也不愿去其他几个区。
那里到底是何等的地狱?
大家还想继续问关于5区的问题,然而午休时间已经快要结束。孙主任让开一步,把他身后的男人推出来:“从今天起,他会代替连平良的工作。”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他一靠近,大家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再仔细看他的脸,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了,脏得看不出年龄,头发一绺一绺地油腻缠结在一起,好像刚拖过油的拖把。
谢云逐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他那藏蓝色工作服上的编号:6区3号。
在上午,这还是连平良的编号。
“这是3号,他就是5区来的,因为表现突出,破格提拔到了我们这里。”孙主任介绍道,“之后就是大家的同事了。”
大家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但是3号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僵木的眼神都没转动一下。若不是他偶尔还会抠一抠鼻孔,挠一挠头上的虱子,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没开机的机器人。
“咕噜噜——”这时,孔姐推着一个装满饮料的小车来了,远远地就要吆喝道:“卖饮料了!10块钱一罐的咖啡,一口下去,精神百倍!”
放外面,10块钱的咖啡在很多人眼里都不上档次,但在这里就不同了,他们卖命一小时的工资也就15块,听到这笔钱都肉疼得发紧,谁会傻到去买?
谁知道那个3号忽然动了,冲过去一口气买了10罐咖啡。
“这小伙子是识货的,这咖啡特别提神,无论你是困得要死了还是干不动了,一口下去,能精神两小时,而且干完也不累!”孔姐吹嘘道,“再想想,卖你10块,和白送没区别了!”
大家都心动起来,要知道他们昨晚是实在加不动了才回去的,如果有这个咖啡,那10块钱的投入,可以换到60块的加班工资,无疑超级划算。
“等一下等一下,”谢云逐皱眉道,“代价是什么?”
“就你爱插嘴,我正要说呢!”孔姐瞪了他一眼,“其实这咖啡的确有一点后遗症,但是别担心,完全不会影响到大家的工作——这个后遗症呢,就是说你现在精神了两个小时,你的阳寿也会相应地少两个小时,哪怕你一口气喝上12罐,寿命也就短了一天……”
“操——”她还未说完,林振月就低低骂了一声,她进游戏本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这他妈还要花阳寿给他来上班?!
孔姐的脸一下子就板起来:“别不服气,我给你们算笔账,你们就明白了!你现在多的两小时,是朝气蓬勃充满干劲、对工厂对社会都大有贡献的两小时。将来你老了,躺在病床上吃也吃不了,玩也玩不动的时候,少一两个小时又算得了什么?”
“对喽,那句古话怎么说的?老而不死是为贼!”孙主任也插嘴道,“人活到60岁干不动了,差不多就好死了,多活一天都是浪费社会资源。”
他俩这番暴论,无疑让大家都受到了一定的心理冲击:副本往往会有一定程度的扭曲,但大家经常见到的是鬼怪一类,这种似人非人的资本家,还是头一回见。
然而他们中的多数,还是买了几罐咖啡备用,一来昨天的加班后,经过体力强化的老玩家都有些力不从心;二来没有咖啡,他们根本不可能卷得过有咖啡的人。
谢云逐冷眼旁观,没有买咖啡的意思。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毫不心动的,是那个长发女孩诗佚,她甚至没在听,坐在那儿不知道发什么呆。
下午的工作开始了,谢云逐瞅着机器监工走远的时候,便用气声悄悄和弥晏讨论之后的计划。
忽然,他感到一阵极为阴冷的目光,立刻转头朝旁边看去,便看到3号迅速地转回去低下了头,仿佛不曾用毒蛇般的目光看向自己。
3号代替了连平良,在他后面做切割的工作,就如同机器一般迅速、高效、一丝不苟。且不说他身上那八百年没洗澡的臭味,他这个人浑身就散发着一种叫人不舒服的气质。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他的想法。当他重又偷偷和弥晏讨论时,那毒蛇般的目光又来了,接着3号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遥控器一样的小型仪器,按响了其中一个红色的按钮。
只听安静的车间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机械声:
“举报——!”
所有的机器监工,一瞬间转过了头,全部向这边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3号躲在机器监工后面,这次明目张胆地看了过来,指了指谢云逐的嘴巴,再次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举报。”
机器监工查看了一下监控录像,然后笃定地宣布道:“6号违反规定,随意讲话,罚款100。”
谢云逐:“……”
弥晏:“!!!”好气但是不能说话!
3后麻木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得意”的情绪,见他被罚100,比自己赚了1000还高兴。举报完了,他便心满意足地低下头,继续做他的工作。
比起愤怒或不平,在他身上,谢云逐更多感到的是毛骨悚然。他想,工厂一定是从3号身上夺走了比“笑”更多的东西。
第43章 潜行
毫无疑问, 3号得逞了,这一次举报不仅切断了谢云逐和弥晏的交流,也给所有人拧紧了发条。清理者们深深地低着头, 每个人都感到如芒在背,危险不光来自监管者, 甚至可能来自他们内部。
由此,一整个下午谢云逐都在那里自己琢磨。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破局点就在“脂膏”这个东西本身。在见识了“笑”的闪光粉末和“死亡”的黑色物质后,他越来越好奇,这所谓的“脂膏”究竟会是什么。
晚饭时,趁着流水线停转, 谢云逐慢腾腾地挪动到了管道下方。他头顶上就是那个会流出脂膏的管道, 此刻里面只有一层油腻的反光。
由于内部拐弯的设计,站在管道底下也没法看清另一头有什么。
趁机器守卫不注意,他偷偷地打开手机的闪光灯, 迅速探进管道里拍了几张内部的照片,又很快地将手缩回来。
然后他打开相册, 里面跳出来的第一张管道内部照片, 就让他愣住了。
管道里是空的。
诚然, 此刻并没有油脂流出, 管道理应是空的,但是这个管道有一个向下弯曲的类似储水槽的设计,那里面竟然也没有任何油脂的残余, 甚至在管道更深的地方, 都没有沾上油脂。
就好像这些油,都是凭空流出来的一样。
谢云逐脑海中极快地划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微笑时的闪光粉末、尸体流水线凝聚成的死亡,还有这个不需要补充原料、却源源不断流出脂膏的管道……
他好像有点猜到这个副本的运转规律了。
如果管道所连接的原料区真如他想象中那样, 所有的谜团都将迎刃而解。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亲自去验证原料区后掩藏的秘密。
然而在高强度的监视之下,这一步恰恰是最难的一步。他需要除了弥晏之外的帮手。
晚班很快开始了,谢云逐一边干活,一边用目光逐一扫过流水线上的清理者,在心中默默审视评估着。
到了这个点,每个人都干得生不如此,假如还在自杀小屋里,这浓厚的死意绝对能凝成一个巨大的死亡方块。
他对面同样负责搅拌的诗佚是最先熬不住的,就见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双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冒出了精光,开始鸡贼地左右环顾。谢云逐和她对上了目光,她就使劲地眨眨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扛不住了我先撤退了!
谢云逐还没来得及用眼神表达疑问,就见她神情一凛,眼睛一闭,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她昏倒了!
“1号消极怠工,罚款100!”
机器监工很有经验地围过来,试探呼吸心跳,又掀开她的眼皮查看。确定人没死后,就拿来一盆冰水浇在了她脸上。
诗佚一动不动,好像一盆被过度浇灌的盆栽,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蔫巴。
孙主任蹲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她的脸两巴掌,大骂道:“废物,起来干活!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