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晏沉默了。他的手中幻化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原本是空的,现在却渐渐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形状。
这是他收集到的,来自老板娘和食客们的爱意精华,看起来就像一颗富含营养的鸡蛋,看到它弥晏还能想起老板娘提醒他们好好吃饭的声音。
这个罐子是他在脂膏工厂受到启发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能力。他可以将自己平时感受到的爱以这种形式储存起来,在关键时刻再拿出来使用。尽管之前的几个副本,他真正收集到的爱非常少,罐子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但这个副本不一样,正如他一开始就感知到的,这是一充满爱的世界。而且这种爱高度热烈高度纯净,有如献祭一般充满自我牺牲的决绝。
它握紧了手中的罐子,预感这个副本中这些爱意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屁股冒烟的房车又往前开了不足百米,弥晏眼尖,忽然看到一辆歪歪扭扭停在路边的货车,他立刻道:“就是这辆车!是他送的伪人肉……等等,驾驶室里怎么是空的?”
距离货车不远的前方,黑压压地围了一圈的人,群情激奋地叫着什么。他们把整条路都堵住了。
谢云逐谨慎地将房车开近了一点,越过人群他看到了两个拿着火焰喷.射器的人,正在用火焰烧灼中间的一块焦黑的人形物体——货车司机的尸体。
他的表皮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但依稀可见他身体里的内脏都是反着生长的。那张还没被完全烧毁的脸上,丝毫不见痛苦,只有死人般的平静。他的眼睛还在眨动,眼珠子四处观望——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谢云逐不由感到一阵恶寒,因为那货车司机的左右眼睛也是反着长的,两条泪沟都朝反方向撇。
看来卫城的人们还挺警惕,那些被伪人污染的餐馆,察觉不对就立刻自爆;伪人一旦被发现,这些一脸纯良的路人也可能随时掏出个火焰喷.射器,把人当街烧死……当真是个武德充沛地方。
“军队!军队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围观的人自动散开,从马路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支全副武装的装甲车队开了过来。
从车上下来的士兵穿着统一的白色防护服,为首的一个肩上扛着火箭炮,大吼道:“散开,全都散开!”
卫城居民那叫一个纪律严明,霎时间作鸟兽散,把中间的焦炭尸体空出来。扛着炮的士兵对准伪人尸体一顿狂轰滥炸,挫骨扬灰式洗地。
一旁的群众全都在高举双臂欢呼,热闹得像在新年看烟花,不只是谁先起的调,大伙儿激情昂扬地唱起了一首战歌。
等滚滚的硝烟散去,地上只剩一个滚烫的深坑,谁都说不清哪些是焦土哪些是骨灰。军队的专业后勤人员带着裹尸袋下车,小心地扫除了所有黑灰,宣布警报解除。那些围观的人才渐渐散去,做生意的继续回店里吆喝,去工作的继续去工作……
那个抗着火箭炮的士兵却对后面的车队做了个手势,然后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径直到走到房车面前。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被血涂抹的挡风玻璃,他用粗哑的嗓音低喝道:“下来!”
谢云逐和弥晏一起下了车。
如果说伪人是确凿无疑的敌人,那么他们就和这里的军队享有共同的目标——拯救安桥。如果后续的行动能得到军队的助力,这个副本的通关率将大大提升。
见他们配合地下了车,士兵并没有放下火箭炮,反而深深地打量了他们几眼,然后沉声道:“把手举起来。”
谢云逐抬起手,然而并没有举起,反而是伸到了那个士兵面前:“幸会幸会,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另一个清理者。”
隔着防护服的面罩,谢云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话语:“你的车上散发着一股伪人的臭味。”
“那是因为我们一进来就杀了一个伪人,”谢云逐抱怨道,“它的尸体飞到天上,散成了上千个。”
车头上的血迹如此新鲜,说明他们刚进游戏不久,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再次打量这两个奇怪的人——相貌出挑的黑发男人插着口袋,看起来懒散又松弛,但那老练的气质显示他绝不会是一个好应付的人物;那个白发的青年则微笑着看向自己,浑身散发着温和友善的气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却都生得及其养眼,对于在副本中摸爬滚打的清理者来说,他们的相貌有些过分优越了。
士兵叹了口气:“你们甚至都不知道包裹住自己裸.露的皮肤,我相信你们是刚进来的了。”
“哦,这点我们刚刚知道,”谢云逐道,“在那间面馆爆炸后。”
“那你又是怎么猜到我是清理者的?”士兵好奇地问。
“哦,原来你真的是清理者啊。”谢云逐故作惊奇道,“我就是随便试试,没想到真的遇到兄弟了。”
“没人和你是兄弟。”士兵高冷起来了。
“怎么不是兄弟呢?”谢云逐眼馋他手里的枪和炮,自来熟地套起了近乎,“这应该是合作类的副本没错吧,咱们的共同目标不都是保卫安桥嘛。”
黑发男人说的“保卫安桥”,而系统发布的任务是“拯救安桥”,这两个动词虽然接近,但却在潜意识中暴露了某种信息。士兵不动声色地咀嚼着其中微妙的区别,没有去握对方的手,而是直接摘掉了自己头套,露出了一张硬朗帅气的脸:
“你好,我叫孟玉成。”
第64章 孟玉成
“梁雨随。”谢云逐张口就来, 手搭在弥晏的肩膀上,“这是我弟弟,梁毛毛。”
弥晏偏头瞄了他一样, 心里发出了一声嘀咕:毛毛这名字一听就是捡来的,那种浑身脏兮兮的小猫小狗的名字。
不过他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 那就是谢云逐在应对不同的人时,会戴上不同的假面。比如面前这个人比较冷淡严肃,他就自发地开始嬉皮笑脸。当然,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他的笑容里也百分百不含一丝真心。
“你就这样把头套摘了?”谢云逐又道,“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们作为清理者, 不会被感染对不对?”
他和弥晏都沾到过伪人的血,却没有像老板娘一样立刻变异,说明他们具备一定的抗性。而眼前的这位, 在处理伪人时打头阵,又享有一定的自主行动权, 谢云逐很难不猜测这是作为清理者被赋予的特权。
“不完全正确, 副本会给予一定的保护, 但绝对不会给我们开挂。”孟玉成蹙了蹙眉, “清理者只是‘不容易被感染’,并非‘不会被感染’。如果长期接触伪人的身体组织,我们一样会发生变异。而且变异后的清理者, 会比NPC难对付得多。”
谢云逐点了点头, 这是一条重要的情报,对方给得相当慷慨。
“说实话,你们非常幸运, ”孟玉成继续道,“我在这个副本里已经待了一周,几乎参加了每一场战役。现在这个副本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要不了多久伪人就会被全部消灭,主线任务也能完成了。”
谢云逐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等一下,你是说你刚进游戏的时候,就是一名士兵吗?”
“没错,”孟玉成耐心地解释道,“每一个清理者的初始角色都不一样,但保卫安桥的目标是一样的——你们的初始角色是什么?”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快递员,要送点东西去双峰城。开局就送一辆房车,还不错吧?”
就是这辆房车的屁股正在冒烟,看起来有些不妙。
孟玉成点了点头,“那你们的运气的确不错,南线差不多是整个安桥最安全的一段,伪人已经快被清理干净了。我开局在北线,那边靠近沦陷的旧都,伪人铺天盖地,战场就和绞肉机一样。牺牲了我们很多兄弟,才把阵地抢下来。”
谢云逐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导航上看到的地图:他们的目的地双峰城,距离北方战线还有一段路。如今南线安全,北线也稳定下来,那么接下来的旅程兴许会比较轻松。
每次进新副本,谢云逐向来只有顶在前面抗压的命,没想到还能有一次晚进副本,靠着前人栽好的树乘凉。
怕他们还不够安逸似的,这个一本正经的孟玉成又贴心地问道:“你们有武器吗?”
谢云逐和弥晏整齐划一地摇头,露出亮晶晶的小狗眼看向他。
“那遇上伪人可能会有点麻烦,”孟玉成摆了摆手,向着军队的皮卡走去,“等着,我去给你们要点武器。”
只见他走到了一个戴着众多勋章的校尉面前,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那校尉就痛快地点了点头,让他去车厢里拿装备。
没多久,孟玉成就扛着长枪短炮,背着一大背包的弹药走了过来,丢到了谢云逐怀里,“这些装备够不够?如果缺食物的话也可以和我说,我再给你们去要。除了密封的军粮外,这个世界的东西最好别乱吃,容易吃出事情来。”
“哥,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吗?”弥晏悄悄地问道,“我们遇到好人啦?”
“孩子怎么说话的呢,”谢云逐一把搂紧那些装备,“咱这是遇到圣人啦!”
”圣人哥哥,”弥晏露出了崇敬之色,期待地看着他,“我们的车也坏掉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谢云逐痛心疾首道,“人家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要贪得无厌!”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圣人哥哥心肠那么好,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们不管……”弥晏抱歉地低下了脑袋,每一根睫毛丝儿都写满了沮丧,“没关系,接下来一千多公里我们就走着去吧,不能麻烦别人……”
孟玉成:“……”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检查了一下他们的房车屁股,发现后面已经快烧起来了,“这车的确像是不太行了,这样吧,我看看能不能修好,修不好的话让军部给你们换一辆……”
“咳咳!”尾部的烟越来越浓,飘满了整个车厢,孟玉成忽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车内传来。
"车上有人?"孟玉成神情微变,转身向车上走去。一打开门,新鲜空气灌入,司机就好像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个不停。
“这是……”
“我们要运送的‘货物’。”谢云逐和弥晏跟着上了车,检查司机的情况,发现他的脸色更加紫涨,像是快不行了,“哎,他看起来好像快不行了,这能活着到双峰城吗?”
“肯定来不及,他坚持不来的。”孟玉成皱了皱眉,“我把他带给军医看一看吧。”
军医?在这个只有一家医院的世界里,还存在“军医”这个职业吗?
弥晏歪了歪脑袋,悄悄看了谢云逐一眼。
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谢云逐对上了他的目光,只是轻轻眨了下眼睛。可弥晏对他太过熟悉了,以至于一下子解读出那戏谑眼神下的潜台词:
“他在说谎。”
只见谢云逐客气地对孟玉成道:“唉,这怎么成,我们已经这样麻烦你了,再说现在战事那么吃紧,怎么能把宝贵的医疗资源浪费在普通人身上……”
“我能理解你的担心,毕竟你们刚进这个副本,不习惯是正常的。”孟玉成看着两个人,就像看到一周前刚进游戏的自己,“安桥国的居民具备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德,他们善良、慷慨、忠诚、勇敢、不畏牺牲……他们会竭尽自己所能的帮助每一个同胞,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放弃。”
这话听起来的确不合常理,在过往的副本中,NPC常常承载着副本的恶意。然而经历了刚才的那个面馆,谢云逐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当地的淳朴民风。
谢云逐不再坚持:“那就麻烦你了,说实话这个病人在车上,也是个累赘,你能帮忙送他去医治,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麻烦,”孟玉成微微一笑,抱起了骨瘦如柴的司机,“至少在这个副本里,唯有团结才能胜利……”
他向着房车的台阶迈出一步,然后便感到有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背。
那是自动步枪的枪口。
“梁雨随,这是什么意思?!”孟玉成浑身绷紧,在车窗玻璃上他看到了那个男人模糊的倒影,那双暗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讥诮的笑意,仿佛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在看一场小丑演出。
“配合一点,先把人给我放下,”黑发男人把枪口往前送了送,顶得孟玉成一个踉跄。然后他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青年,“毛毛,你说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呀?”
“这个副本里,肯定是好人多,老板娘、那些吃面的客人、还有送我们武器的士兵……”白发青年认真地回答道,“但在清理者里面,应该是坏人多一点。”
孟玉成听他们一唱一和,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他是剑眉星目的俊朗长相,很容易博得他人的信赖,此刻双眼蒙在阴翳下,却显露出了深藏的残忍和狰狞。
“这就对了,”谢云逐满意地打量着他的表情,“我愿意相信那些NPC是好人,但可没打算相信一个清理者——瞧瞧这副表情,总算没那么恶心了。来吧,说说看,你的计划是什么?给你五秒钟答题时间,不然我先卸掉你的一条腿。”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危险,孟玉成能感受到,他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开枪杀人的恶徒。
“五、四、三……”
在催命的倒数计时中,孟玉成将怀里的司机轻轻放了下去——然后突然发难,猛地向身旁的白发青年扑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判断白发青年是更加没有威胁的那一个!
“砰——!”
在他扼住青年咽喉的那一刻,谢云逐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的脊椎扣下扳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从枪□□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水弹!击中孟玉成后水弹破裂,里面的淡蓝色液体飞溅出来,毫无杀伤力地沾湿了他后背的衣服。
就在这一瞬间,孟玉成已经从袖口掏出一把袖珍手枪,一手扼住弥晏的喉咙,一手用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须臾之间,形势调转!
恶徒是吧?可惜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哥……”弥晏第一时间没有动,他的瞳孔几乎已经竖成了一条线,散发着野兽一般危险的气息。然而这只野兽并没有立刻撕咬,而是就这样高度专注地看向他。
这是在等待指令。
然而这一次,谢云逐没有与他对视,也没有给出任何现成的指令。只见他气急败坏地又开了一次枪,枪口依旧只能射出软绵绵的水花,他大声咒骂道:“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那个校尉也是和你一伙的,居然给我假枪!”
“哦不,这可不是假枪,里面装着珍贵的特制子弹,可是能让伪人瞬间融化的。”孟玉成冷笑道,“不过对人毫无作用就是了,不然我可不敢轻易背对着你啊。”
说着,他拉下手上那支袖珍枪的保险栓,“当然了,这里面是真弹,要不要在你心爱的弟弟身上试一试?”
弥晏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想象自己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羊,就这样瑟瑟发抖,发出颤颤巍巍的声音:“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