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弥晏就继续向前走去。自己果然还是太弱了,如果是记忆中的那个自己,他甚至不会把西装和手□□脏。
继续向前,他就看到了旧都的城墙。
那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城市,比他在安桥国见过的任何城市都要大。新都的城墙高耸,并且向内弯曲,最后将城市的顶部完全遮住,形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因为无法承受剧烈的痛苦,所以安桥昏迷不醒,将自己的大脑关闭了。
唯一一扇城门紧闭着,荣先生说祂进不去,那些伪人也进不去,只能徘徊于城墙外。
当弥晏走上前,那些伪人甚至没有攻击,只是用冷漠呆板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伺机而动,又仿佛是不相信他可以打开这扇门。
弥晏走到城门前,抓起了铜环轻轻扣了扣。
“咚咚——”铜环敲打在木门上的声音很沉闷,久已不开,簌簌的灰落了下来。
弥晏拿出了小小的玻璃罐。不知不觉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是他这一路上收集到的爱。就像他最开始感知到的那样,这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这具身体对安桥这个生命的最纯粹的爱意。
弥晏最先拿出来的,是那颗来自饭馆老板娘的鸡蛋,寄托着她要好好吃饭的嘱托。握紧它贴在门上,鸡蛋便化为光束渐渐消融在门内。
从胃里传来了饥肠辘辘的信号,身体渴望着进食,好让她健康、强壮、充满力量。
血红的大地上,腥热的风中,门上的铜环轻轻摇晃。
然后弥晏拿出了那枚士兵的信念化成的金色勋章,他仍记得那个雨夜,与他们逆向而行、前往死域的军队。
免疫细胞无畏地冲向癌细胞,它们识别、厮杀、吞噬,直到自己粉身碎骨。即使没有大脑的意志,他们仍一往无前,生命会自己捍卫自己。
甚至连那些激进派的士兵们,都在他的小罐子里留下了他们的爱意,为了生存走向疯狂的免疫细胞,在为求生存的自毁中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活下去,活下去——活着就是一切!
大地颤动,伪人们纷纷向着此处聚集,那些死人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
弥晏没有理会它们,只是抱着那些炙烈的爱意,一次又一次、执着不懈地扣响安桥的城门: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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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逐感觉自己睡了很好很长的一觉,睡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皮都展开了。他甚至没做一个梦,好像连大脑都停工休息,每一颗脑细胞都睡得饱满圆润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病房。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安桥国的病房都是一个样式,无论是在产院还是在双峰城医院,天花板上的圆形灯泡与他大眼瞪小眼。
自己睡了很久,然而这里不是游戏大厅,副本还没结束,弥晏在哪里?
三秒之内,谢云逐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所有的困意都坐上了云霄飞车并且还没系安全带,从脑壳里飞了出去。他的眼睛睁圆了,一把将酸软的身体撑起来,然后飞快地掀开了围绕病床的帘子。
“你是——”
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并且遗忘了所有话语。
第一眼,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犹带露水的玫瑰。紧接着他看到在一米之隔的另一张病床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有着长期患病的消瘦和虚弱,然而她还是对着自己露出了微笑:
“你好,我是安桥。”
啊,是唯一正版的那个安桥,她是荣先生深爱之人,亦是这个副本本身。
自己不在她的身体里,而是回到了真实世界,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安桥为什么会苏醒?弥晏在哪里?这所有的问题堆积着亟待解决,可谢云逐只是长久地失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笑的眼睛。
安桥的确有一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如夜幕一般深邃的蓝眼睛。
可她没有疯,她或许是这世上自己仅存的同类。
一切魂牵梦萦的秘密,眼前的这个女人或许都能为他解决,然而谢云逐自己都没想到的是,那一刻他对弥晏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不顾周身的酸痛,他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问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契神在哪里?”
“你说那个白发的孩子吗?他正在门外等候呢。”安桥说。
谢云逐赤着脚,三两步走过冰冷的瓷砖地板,推开了病房的唯一一扇门。入眼并不是医院的走廊,却是一个小花园。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副本竟然只有这么点大,加起来或许没有100平。花园看着还有一条延伸出去的小路,但仔细看看远处的风景,就会发现那只是一块布景。
弥晏就坐在花园的唯一一条长椅上,和荣先生在一起。见到他也是很惊讶地抬起头,“阿逐,你醒啦!”
下一秒,笑意就染上了他纯净的眼瞳,他雀跃地跳起来,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好像有一头小狮子扑进了他的怀里,谢云逐后退了一大步,才承受住他冲撞的分量。他高悬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地,能跑还能笑,看来这家伙一点事都没有。
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
他捋了一把弥晏的头发,“好毛毛,你做了什么?”
“我去了安桥的大脑,用那些爱意唤醒了她。”弥晏得意地说,“然后荣先生把我们从安桥的身体里带了出来,回到了真实世界。”
“你一个人去了大脑?”谢云逐掰着他的肩膀仔细检查,“受伤了吗?”
“没事,都是一些小伤。”弥晏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神情却很轻松。
谢云逐便松了一口气。直到彻底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多紧绷。他捏了一把弥晏的脸颊,“看出来了,你都有闲心做这种事。”
“嗯?”弥晏故意装傻,“什么事?”
谢云逐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被咬到鲜红还有点破皮的嘴唇,眯着眼睛对他一笑,“这种事啊。”
这些伤和红肿在昏迷前还没那么严重的,想也知道是谁趁他昏迷就吃起了自助餐。
“啊……”被当场抓包,弥晏一点都不脸红,那目光反而直勾勾地追逐着他的舌尖,欲望热烈又直接。
“对不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掉,”他的道歉毫无诚意,“下次我先和你说一下。”
这死孩子,才多大就这副德行,谢云逐心中暗道,等将来真的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放肆到什么地步。
“安桥还醒着吗?”这时,荣先生弱弱地插进来问了一句。
“嗯,我出来的时候还醒着。”谢云逐与祂对视一眼,便见祂满心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焦急。
“她的时间不多了……”荣先生哀切地看了他一眼,“她说想把时间留给你。”
“我明白。”谢云逐也知道,自己应该在醒来的那一刻就争分夺秒地追问安桥真相。可是不亲眼看到弥晏平安无事,他的心难安。他安抚道:“不会让你等很久的,请放心。”
“快去吧,”荣先生闭了闭眼睛,“安桥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她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谢云逐再次回到病房,掩上了那扇门。面对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他补上了自我介绍,用的是自己的本名:“你好,我叫谢云逐。”
“嗯,你好呀。”安桥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那个孩子还好吗?”
“没什么事。”
"那就好,请坐近一些吧,我恐怕不能大声说话。"
谢云逐于是坐到了自己的病床上,隔着一道狭窄的过道,他们用相似的眼瞳凝望着彼此。他并不认这位安桥,安桥看起来也不认识自己。他们此前的人生并无交集,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会有这样异常的瞳色?
“我想知道关于这双眼睛的事。”谢云逐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有清晰的记忆,在五年之前,我的眼睛还是和大部分人一样的棕黑色。然而就在大灾变之后,它们变成了深蓝色,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不曾为此感到惊讶——我的认知绝对被人做过手脚。后来,我在游戏中还遇到过几个有着同样瞳色的人,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疯子。”
安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说你有清晰的记忆,但我不那么认为。这双眼睛只有在你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才能拥有。在你缺失的记忆里,你曾决定为了全人类而战。”
"什么?”谢云逐陷入了茫然,他进入游戏有三年了,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富裕自在的生活。他的家庭富裕美满,五年前的大灾变发生时,他也是生活受到影响最小的一批人。
安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睛,“拥有我们这样眼睛的人,被称为‘见证者’——我们自愿在大脑里,存放了整个人类的历史。”
第79章 见证者
“全人类的历史?”谢云逐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安桥点点头:“当然了, 历史太过庞大,即使我们在神明的帮助下激发了大脑的潜能,一个人类所能储存的信息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在我昏迷过去之前, 见证者已经有几千人之多,你可以将见证者想象成一台台会呼吸的信息储存器, 当我们组合在一起,便铭刻了整个人类的历史。而蓝眼睛就是我们的标志。”
谢云逐沉默了,他完全没有自己参与过如此庞大工程的记忆。他都忘记了是哪天早上照镜子时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变了,然而他毫不惊讶,又啃着零食打游戏去了——如今想来,记忆中那个麻木不仁的自己, 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他整理好情绪, 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将历史存储在人脑里?人脑并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容器。”
相反,人类还极容易产生错觉和幻觉, 有意或无意地篡改事实。
“好问题,”安桥道, “人脑不可靠, 然而这已经是我们在对抗混沌时, 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你认为的大灾变是什么?是蔓延的天灾, 还是变异的怪物?不,那些东西只是混沌的表象而已。混沌的实质是宇宙急遽的增熵,它会不可逆地扭曲规则, 破坏一切秩序, 直到万物都陷入热寂。”
安桥那微弱的嗓音颤抖着,谢云逐也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晓, 他们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应该可以想象了——混沌无时无刻不在修改我们的历史。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每个人对于过去的认知都是混乱的:一个法官认为秦朝一直持续了两千多年,根据他心中的刑法,他判决一个小偷当街车裂;一个大宗族里的每个人都错乱了家族的历史,为了重修族谱,族兄弟之间拿刀械斗死伤一片……
“这都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连书本和影像资料也不断被篡改,曾有一个绝望的历史学家找到了封存多年的竹简,试图寻找历史的真相。谁都不知道他在竹简上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把那些竹简全都烧了,最后自己跟着跳进了火坑里……
“如果我们失去了历史,就会失去现在;失去现在,我们也不会有未来。这就是混沌侵袭的最初,人类受到的灭顶之灾。”
即使是聆听这些话语,谢云逐都感受到了沉重,他缓缓开口:“我明白了,但是正如你所说,历史已经被篡改了,那么即使储存进我们的脑海里,怎么能保证那是正确的历史呢?”
“因为我们被神赐予了一项天赋。”安桥举起了自己的手。在她那被疾病侵蚀得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很普通的款式,但随着安桥轻轻晃动中指,那枚金色指环的下面,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半透明金色铃铛。
铃铛!谢云逐悚然一惊,他想起了在永夜之墟遇到的那个疯子,还有在铃声的幻觉中所见的可怕画面!
然而安桥很快竖起了中指对准他,那枚铃铛“叮铃铃”地晃动起来。
谢云逐的心神一震,被铃声祸乱神智的感受又来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安桥所传递的信息是温和的。她始终没有说话,然而一段信息却流入了他的脑海:
“看,这就是共振铃,每一个见证者都可以使用铃铛与他人共振,同步我们的记忆。
“因为混沌的影响是随机的,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共振来消除随机性的影响,核对出唯一正确的历史。”
用铃声传递的信息比语言还有迅速和清晰,谢云逐立刻明白了操作原理。简单来说,“共振”就相当于某种“对答案”的纠错机制。
假设一张卷子上有10道题,100个人参加考试,他们的水平差不多,每个人都会随机错其中的一两道题。在考试后,这100个人聚集在一起对答案,发现第一题有85%的人选C,其余15%的其他答案,那么便可以说,这道题有极大的概率答案就是C。
由此,只要统计每个人每道题的选项,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就有极大的概率拼凑出一份标准答案。在这样的共振之后,每个人的记忆都会被同步刷新成标准答案。
况且据安桥所说,自愿成为见证者的人,有上千个之多。每个人都彼此独立地保存着一份历史,每隔一段时间就聚集在一起“对答案”,通过铃声共振,同步出正确的记忆。
可以这样说,见证者们扮演着原子钟的角色,校准了历史的精度。只要这个制度能持续运行,人类就能够对抗混沌,保存自己的历史。
可是后来他们都疯了。
他所知唯二没有疯的,只有失去了这段记忆的自己,已经昏迷了许多年的安桥。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疯了的见证者,在他的铃声中看到了一段历史。”谢云逐道,“我看到了上百个见证者聚集在一起,他们说着‘错误必须被销毁’,然后纷纷自杀了……”
“那恐怕是在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了。”安桥虚弱地摇了摇头,“但是我能理解,自愿成为见证者的家伙们一个比一个执着,他们都是一群可以为了真理而死的人。如果他们发现自己脑海中储存的历史被扭曲了,可能真的会自杀。”
“可是你说过,见证者可以通过铃声互相纠错,为什么会有上百人都出错?”谢云逐攥紧了拳头。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安桥,那就是在那个幻觉中,他自己就站在那上百人的对面,听到他们说:“你是对的,是唯一的最后的正确。”
然后那些人集体自杀,而自己活了下来,全无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