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了母亲的墓,墓十分潦草,周围杂草丛生,显然没有人来护理过。他看着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清理杂草。
“妈,我来看你了。”
会被葬在荒山的人,本就是不被家人重视的人,几乎不会有人上来探望,而下午也不是合适的下葬时间,詹还在那里待到夜幕降临,和母亲说说话,但更多时间是沉默,除了偶尔飞过的乌鸦,没人来打搅他。
“妈,我唆使别人杀人了,我觉得我是在帮她,她和你很像,不,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好歹郭卫民有钱。”
他说着万松和李文萍,以及强势的韩玉清和刻薄的郭卫民。
“也不知道万松最后敢不敢动手,敢动手就好了,不然就会像你这样。你说,你有伤害自己的勇气,怎么就不敢把刀子对准王卫呢?那个畜生。”
想到王卫,詹还心中恨意奔腾,他握紧了拳头,仿佛王卫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孔就在面前。
詹还与母亲告别,回到镇里。他在这里早就没有落脚之处了,随便找了个旅馆住下。旅馆对面,就是他曾经住过的房子。他管那里叫房子,而不是家,因为那是王卫束缚他们母子的囚笼,毫无家的温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住在这里,如果碰巧遇到了王卫,不是一件很晦气的事吗?他站在窗边,长久地凝视小区大门,直到看见王卫走了出来。他立马下楼,尾随王卫,衣兜里揣着不久前在镇上买的刀。
不知道是不是唆使李文萍杀人的关系,年少时埋在他心底的仇恨苏醒了,如果没有王卫,他不会活成现在这样,母亲也不会自杀。王卫才是最不应该存在的人。
王卫一把年纪了,却仍是不检点,詹还看着他来到镇里声名狼藉的按摩一条街,走进闪着桃红色灯光的店中,与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嘻哈打闹,继而被拉进小房间中。
詹还在巷子里抽烟,脑中走马灯似的闪现一会儿他杀死王卫的画面。他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所有准备,但是当王卫完事了出来,他依旧只是尾随,尾随,尾随……
自始至终王卫都没有发现他,而他鼓起的勇气在一盏盏路灯下消磨,他紧握刀的手冷汗淋漓,手心打滑,直到王卫走进小区,他也没有将刀从兜里拿出来。
“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胆量的人。”詹还自嘲地笑起来,肩膀不停抖动,他的笑容非常苦涩,眼睛也泛着红。
他在涣滩镇待了两天,三次看到王卫。他坐上离开的大巴时非常迷茫,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来,报仇?没有做到。放下对母亲的恨,好像也没有做到。
请假让他积累了很多工作,他又变成了那个为工作、升职而活的詹经理,几天后,他得知韩玉清失踪了,而万松看到他时异常激动,双眼放光,要大量购入产品。他以为自己的唆使起效了,万松杀了韩玉清。此时是关键时刻,他叮嘱万松收敛,不要让警察看出破绽。
“韩玉清和郭卫民都不是我杀的。”詹还的脸死气沉沉,“我没有这个能力。”
他说,他以为是万松和李文萍动的手,但现在看来,他和他们都不是凶手,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人,造成了韩、郭的失踪。这个人是谁,他不知道。
根据詹还的交待,留在涣滩镇的队员立即向宾馆核实,调取沿途监控,果然看到詹还多次出现,他没有去渡安镇杀害韩玉清的可能。
李文萍和万松再次接受审讯,当他们得知詹还没有为他们杀人,那些话是唆使他们自行动手时,两个人都惊骇不已。
“我,我怎么可能杀人?”
“我做不到,我哪里敢?”
李文萍仔细回忆,詹还似乎确实没有说过帮她杀郭卫民这种话,她一心希望能有人来帮自己杀掉郭卫民,所以误解了詹还的意思。她又哭又笑,说自己真是蠢,居然将希望放在一个盯着她的钱的人身上。
万松则破口大骂,声称詹还应该把他买保健品的钱还给他。
“这个人是谁,你有没有头绪?”岳迁问詹还。
詹还抱着头,神情苦楚,“我不知道,但我很羡慕他。”
“因为他有杀人的勇气?”
“哈哈哈——”詹还苦涩地笑起来,“你们都查不到这个人,说明他和韩玉清、郭卫民关系不近,那应该也没多少仇恨,他却下得了手,不像我,我妈被王卫害成这样,我也只是睁眼看着。”
岳迁又道:“你别忘了,你还没有解释清楚关志强为什么打你,而你被打之后为什么不肯说出他。他现在也下落不明,你的嫌疑最大。”
詹还缓缓收起苦笑,皱眉,似乎陷入犹豫。岳迁觉得他在和关志强有关的问题上表现得很奇怪。
“我觉得这和你们正在查的没关系。”半晌,詹还挤出这句话。
“没关系?”岳迁笑了声,“人失踪了,失踪之前和你发生冲突,而你极力掩饰,再加上你本来就有动机,你管这叫没关系?”
詹还又挣扎了会儿,叹气道:“关志强这个人很奇怪,他说我害了现在的小孩,说我为了钱做尽丧心病狂的事。可我的销售对象是中老年,根本不和小孩接触。”
“等一下!”岳迁说:“害小孩是指?”
“他说学校门口那些毒零食,是我们这些卖保健品的公司专门投放的,小孩没有判断能力,什么好看、好吃,就天天吃,回家不吃饭,就吃那个,几年后吃出一身的毛病,或者都不需要几年这么久,几个月就营养不良或者在激素的作用下过度发育,家长着急,我们一推销儿童保健品、营养品,家长就会买单。”
詹还说得磕磕巴巴的,显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关志强为什么把火发在他的身上。
这条线索极有重量地砸下来,除了岳迁,其余重案队成员都有些懵。而岳迁一下子陷入沉思。学校门口的毒零食,不久前他和尹莫还吃过。
姑家巷附近那所小学,放学后校门口至少摆了五个零食摊,上次他只是因为好奇,就被小孩们挤到了摊子边。那些零食在他这个大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香精、科技狠活,而且不少包装袋上连生产商、保质期都没有。零食卖得特别便宜,小孩们争先恐后用现金或者手表付款,一个个吃得满手花花绿绿,一张嘴,舌头都是五颜六色的。
他站在大人的角度,当时就在想这些东西要是长期吃,肯定会对小孩的健康造成影响,现在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层出不穷,不少都是病从口入。但尹莫的出现将他从略沉重的考虑中拉了出来,他们吃着毒零食,他饶有兴致地听尹莫讲小时候的事。
“那些零食……”岳迁此时疑问重重,“和你们公司有关?”
“我哪里知道?我根本没有接触过儿童营养品!我从来就只卖中老年保健品!”詹还有些激动。
岳迁早前了解研美科技时,确实看到它有面向儿童的产品,但比起中老年保健品,规模太小了,很没有存在感。
“你没接触过,但研美有这个部门。”岳迁想从詹还口中打听线索,“你总不会完全不了解。”
闻言,詹还沉默下来。
岳迁继续说:“关志强不找别人,只找你,总有原因。”
“我……”詹还很不情愿地说:“他们确实找过我,但我拒绝了。”
研美科技的儿童产品部门虽然在詹还跳槽过来之前就存在了,但一直处在研发阶段,早期只推出了钙片、维生素这种大众产品。詹还一心扑在中老年市场,甚至不知道公司还做小孩生意。
但去年,研美一口气推出多款号称自主研发的儿童、青少年营养品,有的能促进生长,有的能益智,有的能增强免疫力,都是很让家长心动的功能。
詹还一度觉得这和自己没有关系,他对家庭有种天然的厌恶,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谁组成家庭,更不会有小孩。可没多久,儿童产品部门的龚经理就找到他,希望他能够调到自己手下做事。
他很诧异,一来他不了解儿童产品,二来他在现在的部门做得好好的,没有换岗的必要。但在他拒绝之前,龚经理和颜悦色地说,他的能力很出众,自从他来到研美,自己就关注他,儿童部门很新,产品大量推出后,需要有经验有冲劲的人来带队,他是个很好的人选。
没人不喜欢被夸能力强,詹还面带喜色,听龚经理往下说。
龚经理是研美初创时的成员,最早也主要卖中老年保健品,业绩出众,加上研美有了开拓儿童市场的打算,龚经理才过去掌舵。他说詹还很像他,新的市场有更多挑战和机遇,明说只要詹还调任,薪资将会大涨。
詹还心动了。龚经理打出更重要的一张牌——詹还在中老年项目上的升迁空间基本上到顶了,年底即将开始的业绩考核,是一个残酷的门槛,跨过去,更上一层楼,跨不过去,日子会变得非常难熬。但如果在这时来儿童部门工作,就不存在这个考核。
詹还说自己要回去考虑一下,龚经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詹还的考虑,不是婉拒,是真的考虑。他是个务实的人,知道儿童产品市场巨大,年轻的父母们总是倾向于毫无保留地为孩子花钱,对年迈的父母却没那么大方。研美正在开拓这个市场,他受到邀请,只需要花现在一半的精力,就能取得翻倍的报酬。
那几天,他看了很多儿童营养品的资料,业内不止研美,几乎所有保健品公司都在开发儿童营养品。他抱着闯一闯的心思去了解,看得越多,却也越犹豫。
“我不是那块料。”詹还没看岳迁,低着头说。
“不像你啊,詹经理。”岳迁说:“你居然会否定你自己?”
詹还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放弃,不是因为你畏难吧?”岳迁仿佛看穿了他,“或者说,不止是畏难。”
詹还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笑了一声,这声十分突兀,岳迁注视他的眼睛。
“你说得对,我这种人,怎么会畏难?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金恺恩。”
金恺恩,詹还在惠克科技时的竞争对手,这起命案尚未侦破,他的名字一出现,审讯室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岳迁说:“你果然很在意金恺恩。”
詹还似乎想反驳,但只是摇了摇头。
龚经理开出的条件很诱人,詹还起初担心的只是自己没有销售儿童产品的经验,不善于与小孩打交道,也许会遭遇滑铁卢,但当他深入了解儿童产品,他发现其中的水太深了,并非专业人士的他,无法辨别哪些产品没用也无害,哪些产品可能对孩子的健康造成损害。
金恺恩当年质疑保健品并不能给老年人带来健康,怀疑工作的意义,他觉得金恺恩简直是无病呻吟,此刻,他竟然有些理解金恺恩了,至少,他不想亲自去做那个可能伤害小孩的人。
老年人怎么样,他无所谓,但小孩不一样,小孩有未来。
詹还在考虑了一周后,婉拒了龚经理,龚经理遗憾地笑笑,那之后,他没再和儿童部门打过交道。
“所以关志强找到我,一来就说我害人,我很不理解。”
岳迁问:“研美的儿童部门确实有问题?”
詹还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专业人士,我书都没读过几年!”
“我差不多理解你隐瞒的原因了。”岳迁道:“你一旦说出来,就等于告诉警方,研美的儿童产品有问题,你在研美很难混下去。”
詹还低头,“是,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关于关志强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找他,詹还后来也思考过,这个老头因为曾经是老师,很关注学生,他不知道为什么将学校门口的毒零食和儿童营养品联系起来,加上他本就反感保健品,詹还是他认识的、憎恶的保健品销售经理,所以他找詹还出气。
毒零食和儿童产品,和研美到底有没有关系,这就是警方的工作了。
新出现的线索像一堵巨大的墙,横亘在重案队面前。关志强的失踪,其背后有更加复杂的原因,而韩玉清案、郭卫民案,最有动机的人正在一步步洗清嫌疑,那作案者会是谁?重案队在接手后已经将他们的人际关系梳理得明明白白,熟人的嫌疑挨个被排出。
“难道是随机作案?”叶波说:“说不通啊,两个人和詹还的关联性都这么强,随机怎么能随机成这样?”
岳迁也感到被迷雾挡了眼,一种挫败感笼罩着他,他很久没有这种完全摸不清方向的感觉。
“看来要从头开始查了。”岳迁想了半天,“关志强可能在查校园门口的零食,他失踪和这件事有关。叶队,我们得了解一下研美的儿童产品部门,其他保健品公司的儿童产品,可能也要排查。”
这是个大工程,而且涉及孩子,不得不慎重,叶波得和上级商议。
岳迁出来透气,有些头晕脑胀,想问问尹莫零食的问题,尹莫没接电话。
上次尹莫不解电话,人穿越到了“那边”,岳迁突然紧张起来。
但这次,尹莫并没有穿越,但如果岳迁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必然大跌眼镜。
河畔疗养院,尹莫身穿深蓝色旗袍,头发用簪子盘起来,脸上化着浓妆,身旁站着三位工作人员。送他来的青姐满面愁容地和工作人员聊天,“我这个弟弟啊,我真是拿他没办法了,你们看,他一发病,就把自己弄成这样,觉得自己是女的。不发病的时候,还算是个正常人,还知道自己有病,想治好。前阵子,他不是还来看过吗?他回来就跟我说,你们这里好,下次他发病了,就送他来。哎,真是说不得啊,这么快,他就,哎!”
尹莫摆着一张厌世脸,很不耐烦,仿佛面前的都是坏人。青姐拉了他一把,“茉茉乖,手续我可给你办好了,你好好住着,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手机。”尹莫朝青姐伸出手,冷漠地说:“手机给我。”
“噢噢差点忘了。”青姐把手机递给他,冲他眨眨眼,“那我走了啊。”
工作人员将尹莫带到病房,他全程不和人交流,站在窗边看向外面的草坪,今天天气很好,有病人正在散步,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毕月佳和护工放风筝,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可她的气场和尹莫上次看到时不一样了,浑浊包裹着她,和她此时的笑容形成强烈反差。
第96章 点火者(22)
岳迁回到家,黑灯瞎火,尹莫果然不在。他打开灯,坐了会儿,又给尹莫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这人干嘛去了?岳迁有些心烦地想,在搭灵棚吗?还是已经上台唱歌了?今天穿的什么?旗袍?岳迁忽然想起自己还欠尹莫丝袜来着。
尹莫要是接了活儿,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家里冷锅冷灶的,岳迁也没心情煮个面什么的,索性点外卖,但看了半天没什么想吃的,走神搜起丝袜闪送来。
意识到自己在干嘛时,他骂了声,回到外卖界面,随便点了个砂锅煲。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岳迁脑中浮现詹还疲惫阴沉的模样。
他不是凶手,他只是唆使万松和李文萍杀人,而他们并没有动手,杀人的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