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啊!那可是合星中学!我们凭什么受这个苦?我要是考得上合星,我还在这儿玩泥巴呢?”
“就是!不知道老张怎么想的,我都来读技校了,数理化史地政就放过我好不好?”
尹莫笑眯眯地听着,还给大伙儿买来可乐,学生们抱怨得更欢,说隔壁蓝天技校也疯了,也和合星中学合作,两边架起势来竞争,苦惨了他们这些学生。
“我看啊,要再死一个人,老张才会醒悟!”突然有人这么说。
大家愣了下,纹身女睁大眼睛看着尹莫,“帅哥,你刚才说你弟内向,学习很努力,但不大聪明?”
尹莫忧愁道:“是啊,他要是活泼一点叛逆一点还好,但他已经够努力了,但就是不是学习的料,说都不好说他。”
纹身女连忙说:“那你可别把你弟送来,你要害死他!”
尹莫不解,“为,为什么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纹身女说:“其实我们学校前几年有人自杀了,是个男生,我听说他就跟你弟差不多,很努力,但成绩就是不大好,还特别内向。哎,这种人承受力很弱的,付出那么多,没有回报,家庭给他压力,他自己也给自己压力,想不开,就跳河了。你还是让你弟去别的学校吧,就算非要上技校,也上那种不和合星中学合作的。”
尹莫问:“那个男生,自杀和合星中学有关?”
反正话匣子已经打开了,大家添油加醋地补充起来。男生在自杀前,已经在长溪念了一年了,专业技能不错,他手很灵活,做事又仔细,他的老师还挺看好他,早早跟他说,下学期要帮他联系实习企业,他好好干,争取毕业前就把就业合同签下来。
但也是那一年,长溪技校和合星中学开始合作了,重点高中使用的设备、教材排泄似的被送到长溪,学生们起初很兴奋,后来傻眼了。他们的专业课还是像以前一样上,但文化课必须跟着合星中学上。这让他们怎么受得了?
长溪技校的文化课向来是随便上上了事,很多学生逃课睡觉,但和合星合作开始后,文化课大幅增加不说,相应的考核也增加了。逃课?直接记过!
学生们不满情绪高涨,一些家长也觉得没有必要,校长老张没办法,只得搞试点,愿意和合星中学一起上文化课的,单独一个班,不另外收费。
虽说抗议的家长不少,但望子成龙的家长更多,大部分学生还是不得不接受和合星中学一起上课的现实。自杀的男生是为数不多自愿的学生,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甘心当个脑子空空的工人,能在技校多学点文化知识,他求之不得,他似乎还给人说过,如果家里有钱一些,他很想去合星中学念书。
总之,这就是个资质差,但出奇努力的男生,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直播画面,汲取天书一般的知识,放学后还争取和合星中学的老师连线,即便很多题老师讲多少遍他也听不懂。他好像还受邀去过合星中学,得到一大堆教辅。他泡得发胀的尸体被找到时,很多人都说:“哎,多好的娃儿,可惜了。”
男生的死,在技校口口相传,有多个版本,虽然校方极力撇清干系,但很多学生还是觉得,他是被突然加强的文化课害死的,本来他根本不用在意文化课的分数,可长溪和合星中学一合作,他的弱点全都暴露了,他心理脆弱,看不开,就自杀了。
长溪应该给了男生父母很大一笔钱,他们没有上学校来闹,长溪和合星中学的合作也没有受到影响,而且因为那一年很多学生的文化课确实进步了,甚至有人参加高考考上大学,家长们看到了自家孩子文化课的希望,双方的合作更上一层楼,现在是所有班级都必须上合星中学的课了。
纹身女再次提醒尹莫,“可别把你弟推到这个火坑中来。”
尹莫说:“我看你们适应得很好啊。”
“那不能和我们比,我们心态好,管老张怎么作,我就是不听课,就是考得烂,无所谓,你弟有我这个心态吗?”大伙儿齐刷刷盯着尹莫。
尹莫眯起眼,“好的,我回头再考虑考虑。”
岳迁听完,蹙眉思索片刻,“乌小星的死,可能和合星中学有关,他在自杀之前,还来过合星中学?他们说没说他在合星中学发生了什么?”
“我问过,没人知道,乌小星死的时候,现在这批学生都还没进校,都是听来的。”尹莫又道:“但我打听到,他们里有人认识古纯,古纯以前在镇高中读书,大学考到市里来了。”
岳迁正在理思路,尹莫突然说:“喂,本线人今天表现如何?”
岳迁笑道:“加个鸡腿,以示表扬。”
尹莫不满,“加个鸡腿就够了?我不要鸡腿。”
“那你要什么?”岳迁说话时特意看了看,周围没人。
“一点都不主动。”尹莫冷飕飕地说:“你看着办。”
岳迁手头一堆线索,之前一些案子,是找不到凶手的动机,而周晶萃案,动机似乎有很多,她在现实和二次元圈子里都得罪了人,她周围的人有的号称爱她,但似乎只是利用她,真正为她的死感到悲痛的,只有她的母亲罗维灿。
线索过于多的时候,往往很难决定从哪里开始调查,岳迁冷静地想了想,打算去邵辛镇和尹莫汇合,有些细节,尹莫作为线人不好深入。
但在去邵辛镇之前,他还有两个人要见。
古纯离开市局后没有回学校,去谷子店打工。周中,且快要期末考了,谷子店没有客人,岳迁进去时,她正要跟上来,一看是岳迁,立即愣住了。
“还有什么事吗?”
岳迁说:“你是邵辛镇人?”
古纯讶然地张了张嘴,旋即别开视线,“怎么了吗?”
她的反应不大对劲,岳迁看了会儿,“你和我朋友认识?”
“你,你哪个朋友?”
“上午和我待一块儿的那个。”赶在古纯否认之前,岳迁说:“他说在一场白事上见过你。”
古纯明显紧张起来,“可能是吧,但那有什么问题?”
“你和乌小星是什么关系?”岳迁索性开门见山。
古纯猛地吸气,脸色一沉,“小星……”
“乌小星是长溪技校的学生,专业技能可以说很优秀,但文化成绩一般,四年前,他自杀了,而你,出现在他的白事上。”岳迁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古纯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警察说,是压力太大。”
“什么压力?”
“家庭吧,还有学校,他是很内耗的人。”
岳迁问:“你和乌小星是怎么认识的?”
古纯反问:“岳警官,你们不是在查周晶萃案吗?怎么又问到小星?”
“因为我发现这起所谓的自杀案,可能不简单。”岳迁说:“重案队发现疑案,有重新调查的权力。”
古纯张了张嘴,眼里透出激动的光亮,但很快被她掩饰住了。她低声说:“小星就是自杀了。”
“先别急着下结论。”岳迁又道:“你和乌小星是什么关系?”
“我们……”古纯挣扎片刻,“小星很善良,他拉过我一把。”
第117章 献祭者(09)
古纯和乌小星一样,从小在邵辛镇长大。古纯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远走,她跟着开出租车的父亲一起生活。古父的业务不局限在邵辛镇,经常去市里拉客,几天都不回来,有时回来了,还带着不同的女人。
古纯和古父没多少话说,在学校遇到困难也不会找他商量。古父辛苦,赚的钱抽烟喝酒找女人,但也许对古纯心有愧疚,给古纯的也不少。古纯这么一个没有父母关心,手里又有点钱的女孩,很快成了不怀好意者的眼中钉。
邵辛镇工厂多,技校学生多,混混也不少,古纯先是被几个太妹盯上了,非说她勾引自己男朋友,在大街上就对她推推打打,她性子懦弱,不敢和她们对打,被她们抢走了钱。
这事她没人可说,接下去的几天都只能回家吃挂面,直到古父回来给她下一周的生活费。钱到手,太妹们又来了。她倒是学聪明了点,藏了一部分钱在家里,提前备了些蔬菜蛋肉。太妹们拿到的钱少了,捏着钱往她脸上招呼,悻悻而去。
这种日子过了一个多月,还真有太妹的男朋友找上门。男混混觉得她长得还行,最主要的是没人护着,上学放学都跟着她,要她当自己的女朋友。太妹们惹不起男混混,终于放过了她,但被男的尾随,对她来说更加可怖,他们不要她的钱,他们馋她的身子。
起初,那些流氓只是不近不远地跟着她,说些下流的话,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动手动脚,她一跑,他们就跟疯狗似的追上来,将她堵在墙上,又亲又摸。
她忍不住隐晦地告诉古父,有男的欺负她,古父怎么说?他大笑起来,拍拍她的肩,“他们欺负你是因为喜欢你,男孩儿都那样。”
她对古父心灰意冷,从此再也不说。她周围的苍蝇越来越多,那天,她为了摆脱他们,跑到了河边,可他们根本甩不掉,她听见他们议论,“河边没人,草又长得高,把她办了吧。”
她被推倒在草中,拼命挣扎求救,她以为自己完了,可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传来,一个个子不高的男生挥舞着扳手冲了过来,硬是吓退了流氓们。
他挡在她面前,将书包一扔,虎视眈眈地瞪着流氓们,双手握着扳手,阳光随着风从他的肩上洒下,她抬头望去,觉得那单薄的脊背上仿佛披着耀眼的披风。
忌惮他手上的扳手,流氓们恶狠狠地警告了几句,灰溜溜地逃走了。他又追出去十几米,确认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才跑到她身边,“喂,你还好吧?”
她衣服被扯开了,他连忙从书包里翻出校服,“有点脏,你将就遮一下吧。”
是长溪技校的校服,有一股机油味,但她很是感激,抱着校服默默流泪。
“他们都被我赶走了,你别哭啊,下回有事我还帮你。”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我,我叫乌小星,就住在那一片。”
那天,古纯认识了乌小星。乌小星得知她是高中生,读完高中应该还会考大学,很是羡慕,别扭地说,他也很想上高中,但脑子跟不上,不管怎么努力,成绩也就那样,爸爸妈妈都是工人,觉得他今后当工人也挺好,读高中的话成绩压力太大了,勉强读出来,将来不一定比上技校更有出路,他就去了技校。
古纯看见他掉在地上的英语书,问:“你刚才,是在这里读英语吗?”
乌小星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我虽然不聪明,但英语多背背,语感总会好一点,数学我是真没办法哎!”
技校的课结束得早,大家也不会留下来自习,乌小星不好意思一个人待在教室,便来河边背背课文,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当他看到一群男的扒女生的衣服,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了解下来,古纯发现乌小星其实是个很温和内向的男生,不爱打架,这身板也打不过谁,他帮自己,纯粹是出于善良和见义勇为的天性。
古纯有些担心,“他们肯定会找你麻烦。”
“不怕!”乌小星晃了晃扳手,“我都带着这个。”
乌小星送古纯回家,分别之前又鼓励了古纯几句。几天后,古纯才知道乌小星被打了,脑袋肿了巨大一个包。她内疚不已,买了果篮牛奶去探望,乌小星却乐呵呵地告诉她,那些人也被他收拾得不轻,而且他和他们说好了,今后都不准来找她的麻烦。
那之后,古纯和乌小星成了朋友,乌小星是个很有能量的男生,古纯受到感染,面对男女混混,渐渐不再退缩,别人打她,她也敢还手了。那些人吃软怕硬,古纯硬起来,他们便躲得远远的。
乌小星最大的苦恼,就是文化课成绩提不上去,他确实不是学习的料,可又一根筋地希望自己能多会一道题。古纯想帮他,但自己成绩也只是勉强过得去,给他讲解的话,往往两个人一起抓头发。
有一天,乌小星兴奋地跟古纯分享了一件事,合星中学要和长溪合作了,以后坐在长溪的教室,也能听合星的老师讲课!
古纯直觉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她自己是镇高中的学生,老师让他们做过市里重点中学的题,太难了,做完只觉得挫败。她都这样,更何况乌小星这个技校生?但看乌小星那么高兴,她便没有泼冷水。
自从长溪和合星中学合作开始,古纯见到乌小星的次数就变少了,长溪也有了晚自习,乌小星每天都学到很晚才回家,不会再去河边背书了。
古纯最后一次看到乌小星,他学得精疲力尽,眼里都没有光彩了。
那么善良,那么勇敢,那么刻苦的乌小星,最终成了河里浮着的一具肿胀的尸体。
回想当时的情形,古纯轻轻颤抖,她似乎时至今日也没能接受乌小星已经自杀身亡。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岳迁问。
古纯笑了笑,“他们都说,是因为学习跟不上,家里学校压力都大,他心理承受能力差,就跳了。”
岳迁在古纯眼中看到一闪即过的轻蔑,“你觉得不是这样?”
“我觉得有什么用?”古纯说:“他就是跳了啊,警察都说了,不是他杀。”
岳迁说:“但在你心里,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古纯睁大眼,眼里泪光闪烁,她似乎惊讶于警察说乌小星并不脆弱。
“他,小星他……”
“如果他是个脆弱懦弱的人,他当时就不会救你了,后来也不会和那些人约架解决问题。”岳迁说:“乌小星,至少在你心里,是个坚强的孩子。”
眼泪夺眶而出,古纯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岳迁才继续问:“你觉得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古纯摇头,哽咽道:“我不知道,但应该和合星中学有关,如果长溪没有和合星中学合作,他一定不会死!”
岳迁沉默,又问:“你知道周晶萃和合星中学的关系吗?”
古纯擦掉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古纯考上大学后,将邵辛镇抛在了身后,那个地方没有给过她多少美好回忆,唯一有温度的人,早已成为冰冷的骨灰。她开始新的生活,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赚钱,有了爱好,也因此认识了周晶萃,但一开始,她不知道周晶萃是合星中学校长的女儿,更不知道周圣峰是“高中知识进技校”的推动者。
当她知道这一切,对周晶萃的感觉变得微妙起来,看到周晶萃,她就会想起乌小星,她逐渐疏远周晶萃,和周晶萃的为人处世没有太大关系,真正原因是乌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