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今天累得要命,一路开车耗费体力,晚上那一遭又耗费心力,现在他和韩竞都不用开车,他可以休息一会儿,手指很暖很放松,甚至不愿意动一下。
“在夸我吗?”叶满轻轻弯唇。
车有点颠簸,韩竞的呼吸若有若无碰着他的脸,很热,其实叶满也不知道是唇还是呼吸。
但是他没有离开,他太累了。
韩竞:“嗯,要奖状吗?”
叶满摇摇头,那卷毛儿就一下一下细细蹭在韩竞的颈侧,也扫着男人的脸颊、嘴唇。
他的心脏跳得很轻盈,飘飘忽忽的,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想要睡会儿,那张让他很喜欢的脸忽然错了一下角度,他的唇被贴了一下。
很轻很轻,像个错觉。夜色好像容易让人迷失,刚刚气氛那么一层层堆着,好像这一下是水到渠成。
总之叶满不觉得突然。
叶满抬眸看他,只看清韩竞那张骨相优越的脸部轮廓,还有那一头酷酷的青茬儿,车轻微晃动,两个人的唇又贴在了一起。
他没躲,就那么安静看他,韩竞敛眸,微糙的唇在他唇瓣上轻轻地磨了磨。
韩竞的嘴唇有点干燥,是一种莎莎的粗粝感。
那两下磨得叶满心里有点酸涨的痛感,而叶满这个人是很难分清自己真实的感觉的,因为他恋痛,所以这一刻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
没名没分的一个亲热后,韩竞偏开头,叶满也闭上眼睛,将头垂下,靠在他肩上睡觉。
车里响起说话声。
是韩竞和警察叔叔在交谈,声音模模糊糊的,叶满困得恍惚,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
他听到韩竞说:“我们来旅游。”
他觉得这个世界都特别远,只有韩竞离他很近,他能听到他说话,很踏实。
韩奇奇藏在叶满的冲锋衣外套里面,往他的臂弯钻了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前面那个瘦子一直警惕着他怀里的那玩意儿,韩奇奇一动,他立刻往一旁缩了缩。
那奇怪的男人从上车开始始终不言不语,无人注意的角度,他眼神渐渐泄露怒气。
这些叶满不知道,他陷入了浅眠。
脆弱易碎的梦里,他回到了几年前。
其实以前他来过贵州,来贵阳出差。
贵州很大,但是他只去过贵阳,印象里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城市,在他的家乡,每天十点左右路上就没什么人了,所以叶满一直觉得,这是正常作息。
但是贵阳不同,凌晨两点街上仍然车水马龙,他坐在酒店楼上向下看,失眠就让他那么整整看了一夜。
贵阳人民也很善良,就那么陪了他一夜,漫长时间里,晚饭、宵夜、早餐几乎无缝衔接,街上一直有人,来来去去。
他喜欢贵州,因为贵州有好多土豆,省会贵阳好像二十四小时总是热热闹闹,世界不会停息一样,透过窗户他能一直看到川流不息,不会在深夜里感觉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叶满那时坐在贵阳的夜里看了一些散碎的心灵鸡汤来试图自救,鸡汤说——人这一生最后能陪自己的只有自己,要享受孤独,要允许别人离开,要减少社交,要把自己还给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也没关系,要自身即世界。
他从那之后照着做了,和所有内耗关系断了联系,可他的世界慢慢变了,他看不到色彩、身体越来越重、话越发少、整个人变得钝又笨。
有利有弊吧,他比三年前要不快乐很多,但是他比三年前要情绪稳定很多。
他也不知道再次回到贵州,这算是自救成功了还是跳进了另一个深渊。
从警察局出来,找了好几家酒店才找见一个允许带狗的。
叶满一进门就抱着韩奇奇,拖着疲惫的脚步往洗手间走,韩竞环顾一周,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好。
叶满仔细洗韩奇奇,温热的水淋湿它的毛,还有每一只小爪子,试图把它今天的害怕洗掉,小狗很乖。
已经午夜,这个县城已经睡了。这个县城高楼耸立、街道四通八达,现代化得非常全面。
现在的城镇都比十几年前变化太大,这不太好办,当初的小卖部或许早就没了。
叶满抱着刚吹完毛的韩奇奇出来时,韩竞正坐在床上,低头看手机。
行李箱开着,里边有韩竞的东西,但是韩竞没碰。
韩竞的细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如他还没洗手,就不会碰到叶满的东西。
叶满从行李箱里取出绿色床单,铺在靠窗的床上。
行李箱里还有两条小毯子,叶满没舍得扔,就一起塞行李箱里了,好在他行李箱大,也空。
他拿出来一条,裹在身上,爬上床,像一摊流体一样软巴巴趴下去,一动不动。
他太累了,有点违背常理的累,整个人都很重很疼,他的肩疼腰疼、脚后跟也疼,心情极度低落,好像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一样。
韩竞看他一眼,没说话,进了浴室。
出来时,叶满还没睡着,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床单一点,眼神很散,像是魂儿不在了。
“小满。”韩竞已经换了干净睡衣,走到他床边,坐下。
叶满感觉到身边床垫轻微塌陷,可他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
“捏捏背吗?”叶满眼睛终于转了转,缓慢抬起来看他。
“太晚了。”他毫无生气地说。
韩竞:“我不累。”
叶满:“……”
他把脸埋进手臂里,过了会儿,闷闷说:“可以用点力吗?”
韩竞:“好。”
这可能是叶满唯一的放松方式了,让自己的每一块肉都疼起来,疲惫和焦虑就会减轻,他会快乐一点。
韩竞隔着睡衣捏他背部的皮肉,他觉得已经很用力,但是叶满说了两次再加重。
再加重会淤青。
韩竞说:“不能再重了。”
韩竞的手捏上叶满的小腿,他今天开车太久,体力又差,估计小腿和腰最难受。
“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吗?”房间里安静很久之后,韩竞主动开口问。
叶满说:“没有。”
因为记事起,他的人生就陷入了巨大痛苦,那些有趣的,都是跟韩竞在一起发生的,他都知道。
叶满小声说:“够了。”
韩竞停下说话,低头看他。
叶满摸摸后颈,说:“不用捏了,我好多了。”
他很懂适可而止,享受也有度,不能一直让人家服务的。
韩竞:“宵夜快到了,一起喝点酒吗?”
俩人还没吃饭呢。
叶满努力爬起来,说:“可以喝一点白的吗?我睡不着。”
韩竞:“我下楼买。”
韩竞和外卖一起回来的,点的贵州本土烧烤。
两个床之间有空隙不大,有一个床头柜,烧烤就摆在上面。
叶满埋头吃,觉得很新奇,他们把泡椒穿在肉里,一口咬下去又香又酸又辣,特别开胃。
随平不是旅游城市,基本都是本地人,所以烧烤应该也是本土的,酸甜辣为主。
韩竞买的白酒度数不高,小小一瓶,显然是对他的量有数。
叶满边吃烧烤边喝酒,肚子填饱了,头开始发晕。
有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没说话。
直至懵懵的叶满听到韩竞问:“以前来过贵州吗?”
叶满反应很慢,隔了几秒才说:“去过贵阳出差。”
他小声说:“我以前经常出差,也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大多数都是在酒店里吃外卖,没心情玩,所以哪里都不熟。”
韩竞:“以前没有旅行过吗?”
叶满安静了两三秒,开口道:“你可能不理解,没有工作时,我出家门超过五公里,都算出远门。”
韩竞递给他一串鸡翅膀:“喜欢宅着?”
叶满点点头,他慢慢多了一点话:“小时候想去远方看看,可太穷了,老是想着以后长大就好了。长大了,我又觉得哪里都一样,西南的高原草甸和我家楼下小公园里的没差,路边的秋英和格桑花长得一模一样,西北雪山上的雪也未必比我家窗台上下得更厚……总之,就是没兴趣,提不起力气。”
韩竞:“现在呢?”
群山之中,陌生县城,深夜夜聊,让叶满的心理防线降低,他醉着酒,用含混的吐字慢慢说着自己的烦恼。
韩竞是个再优秀不过的倾听者,让他忘了,这人的身份是他的前男友。
“看看山和植物,比以前心情好一点,但有时候会觉得很累很着急,”叶满说:“早上醒过来,经常会忘记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
韩竞听他困惑地说着:“很着急,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总想要追着什么,又像被什么追着似的,可没人催我啊,明明什么都没有,世界都是空荡荡的。”
韩竞:“以前也这样吗?”
叶满回想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说:“不。”
他慢慢缩起来,像一个没安全感的孩子,轻声说:“以前老是想着,我以后一定会有钱、出人头地,那样家里就没负担了,朋友就不会忽视我,同学也不会……我想和朋友去西藏,还想去敦煌,每天用这样的幻想激励自己,好像在和什么较劲一样。”
“虽然那时候很偏激,很可笑,老觉得是因为缺这些别人才不喜欢我,”叶满轻轻说:“可我好像有一个奔头,有些事之后,这些都消失了,只剩下没意思……你还记得我租的房子吗?”
韩竞:“记得。”
叶满用手比划了一个方形,因为醉酒,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飘忽:“我的世界,变成了那一个小房子,我只想窝在里面,那里比世界上所有地方都安全,也比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恐怖。”
韩竞:“为什么恐怖?”
白酒渐渐上头,麻痹了他的神经,叶满把脸埋进膝盖,醉醺醺地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地缚灵,永远永远只会重复做那几个动作,直至死去也不会停。”
韩竞:“……”
外面下起了雨,这个季节是贵州的雨季,天无三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