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饭特别咸,我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哭,不敢哭出声,眼泪淌进饭碗,就成了咸的,吃的时候鼻子酸、喉咙很紧,喘不上气、咽不下去饭,喘气稍微大一点声音,我爸就拿着筷子抽我的脸、剜我的眼睛。”
他说这些事时已经很平静,感觉不到太多难过了,因为过去太久太久。
“我想,如果有小猪熊在,它会替我说好话。”叶满说。
韩竞:“你希望它替你说什么呢?”
叶满:“比如我只是吃饭时无意识抬了一下头,我只是经常集中不了注意力,没有看电视,没有不想要眼睛,别把它剜掉。比如我只是不小心把一粒米掉到桌上,没有不体谅不孝顺,不要打我。比如我一直哭不是任性叛逆、跟他作对,我捂住自己的脑袋不是攻击他,是他打得太疼了,我害怕。”
韩竞缓缓蜷起手指,但他抓不住时光里那个小孩儿。
叶满继续说:“在此之前,我也努力寻找过朋友,但是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韩竞:“什么事?”
叶满:“他们的爸妈好像经常陪着他们,就是说……他们不和我玩的时候也不会孤单,而我和他们分开后,世界就空了。回到家里,要么看到他在打我妈,要么是冷着脸,阴沉沉的,翻着白眼狠狠盯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觉得他恨我。”
韩竞:“……”
叶满说:“我又想,假如我有小猪熊就好了,它可以一直陪着我,不用到了天黑就分别。”
他慢慢组织一下语言,说:“小时候不爱做作业,成绩不好,胆小又邋遢,老师不喜欢我。我们小学的老师脾气是多样的,他们对好学生和颜悦色,就算是坏学生,只要和他们沾亲带故,也都笑脸相迎,但是其他的人就会被打,里面有我一个。如果我写错一个字,就会被打手板。”
他蜷缩起来,仰头看水边那丛坚韧的竹子,说:“我们那儿一半都是冬天,不长竹子,但是我小时候见过竹子,在老师的手上,差不多三十公分长,泡在水里让它更加韧,这样抽在手上,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
韩竞:“就因为不写作业吗?”
叶满摇摇头:“最开始是,不止因为作业,还有学习不好。”
老师一巴掌打在叶满脸上,69除以3等于几?
22……
再一巴掌,等于几?
23。
又是一巴掌,等于几?!
我不知道……
再一巴掌,等于23,给我记住了。
老师打完了,笑嘻嘻说,你爸是这么打你的吧?
全班同学都在笑。
最后发展到老师坐着无聊了,把他叫上去,一个理由也不给,直接打。
韩竞眉头深皱,听叶满继续说:“打人的法子从打手到了打脸,一巴掌下去,脑袋都是懵的,然后是踹腿,踹胸口,一脚从讲台上踹下去,从讲台一路踹到教室后面。或者他懒得打,叫我们成绩坏的孩子排成一排站在那里,让全班的好同学排队挨个上来扇巴掌。”
韩竞:“家里人不管吗?”
叶满“啊”了声,平静地说:“像我们这种坏学生,家里人一般都不会管的。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我爸知道了,我还会额外挨一次打,因为他认为老师都是对的,不会无缘无故打我。”
顿了顿,他低下头,说:“其实我那时候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因为别人也挨打,我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丢脸,这很正常,长大懂事了才知道原来那是不应该的……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懂的,然后忽然就接受不了了,就更加难受。”
韩竞心口憋闷,低低问:“你希望小猪熊为你做什么?”
叶满说:“希望它带我逃走,去没人的地方。”
沉默一会儿,他小声地说:“我一直在找它,有时候太想它存在了,会幻想它就在我身边,想得狠了,会搬开地上的石头、趴在车底下、打开老衣柜看看,它会不会忽然冒出来。”
韩竞:“你小时候一直这样过吗?”
叶满点点头,片刻后,他说:“姥姥有时间陪我的时候,就不需要它。”
韩竞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天江边的视频里,叶满是在一个老太太说话后才情绪崩溃的,叶满没有找到小猪熊,然后发现了姥姥不那么爱他。
叶满越来越年长,懂的越来越多,见过了世界的正常,越来越清楚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就越来越痛苦。如果他一直浑浑噩噩,或许还不会这样……更可怕的是,那些情况无法逆转,他从小的境遇注定了他以后的人生都会被一路尖刺剐去层层血肉,所以,恐怕小学也只是个开始。
韩竞:“你爸……”
他观察叶满的情绪,见他没什么大的波动,才继续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满茫然了一瞬,低头掰下一块巧克力,侧身递给韩竞。
韩竞愣了愣,伸手接过。
叶满又掰了一块儿,塞进自己嘴里,含糊说:“一个好人吧。”
韩竞没想到叶满会这么评价,他问:“怎么说?”
叶满:“他是个很孝顺的人,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事,他都上心,尽心尽力地帮,为朋友能豁出命、能散尽家财,对我妈这边的亲戚也够意思,和亲人没什么区别,以前在路上遇见老弱病残,还有不平的事儿偶尔会帮一帮,或者谴责两句。”
韩竞看向叶满:“他对你呢?”
叶满轻轻地说:“他没让我饿着,也给了我一个屋檐。小时候不老是写那些作文嘛,我爸喜欢在我面前反复说他是我的拉车牛、登山梯,我这么写的时候他就很高兴,我从来没否认过他的付出,确实,从小到大,钱那方面,他没亏了我。”
韩竞:“除了物质,还有其他吗?”
叶满说:“有啊。”
一片云飘过,遮挡住过于明媚的阳光,叶满仰起头,说:“他教过我很多,可我脑子笨,学不会。”
韩竞:“比如呢?”
“比如他教我人情世故。”叶满说起那些,看着时光里的那个孩子,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那个孩子跟着他走进了大山,阴魂不散,很讨厌。
他在会呼吸的绿色海洋中躲躲闪闪,还是追上了叶满,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竹子的阴影里,离叶满很近很近。
“有一次我丢了四十三块五毛的书费,”叶满说:“我记得那是个春天,春天我们那儿喜欢刮风,我知道那钱很重要,小时候我很少会拿那么多钱,就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可是很奇怪,到了学校,钱不见了。”
韩竞:“被风吹跑了吗?”
叶满点点头。
他透过时光厌烦地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的侧脸,说:“他……我丢了钱,没钱交书费,老师很生气,让我滚出教室,回家问我爸要,那一路我都很害怕,我觉得天要塌了,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被人群驱逐,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另一方面,是我不得不面对的,我妈失望的眼神和我爸的暴力。”
韩竞:“又被打了吗?”
叶满点点头,说:“两巴掌,打我马虎粗心,打我不孝,不懂体谅父母。”
“打完后,我拿着钱回了学校,”叶满说:“到学校,老师帮我把钱找到了,钱被吹到了树林里,他找了回来,我把钱带回了家。”
韩竞:“之后呢?”
叶满困惑地说:“我爸好像特别感动,他一直说我们老师好,让我报答他,然后他连夜去买了五十块钱的烟,让我第二天送给老师。”
韩竞:“比学费还贵。”
叶满点点头:“他让我一定一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交给老师,说是报答老师,还教了我一段话,我努力背下来,到老师面前,像背课文一样背了出来,那些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很羞耻,想当场死掉。可我爸让我学着点,以后都这么做,这是人情世故。”
韩竞有点不明白:“当面给?”
看吧,韩竞那么聪明的人都不明白。叶满一直觉得那是爸爸在炫耀,可爸爸说一切是为了他。
叶满轻轻“嗯”了声,说:“同学们更讨厌我了,都骂我马屁精,是小丑,但是老师收了烟以后,就不怎么打我了。”
韩竞:“……”
叶满说:“从那天起,我对一切人情世故极度厌恶,但是我同时学会了几件事。”
韩竞:“什么?”
叶满:“用钱买东西送人,可以让自己过得舒服,把自己的脸皮捏出笑来讨好别人可以减轻被欺负。”
韩竞:“……”
两个人继续了下去,说叶满那些童年的困惑,锋利的柳叶滴溜溜地落在叶满身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
他说起了自己因为太脏太丑而被爸爸留在车里一整天,不肯让他的亲戚见到叶满,觉得丢人。
也说起了和表哥打架,姨妈过来找的时候,爸爸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然后用力踢他,姨妈吓得赶紧带孩子跑了。
说起爸爸在叶满小时候,当着他的面和初恋说,要找机会抛弃自己和妈妈。
说起他养的兔子和小猫,它们被剥皮吃掉,被摔死在眼前,说从那时候起,小动物也不再陪他玩。
说起了他小时候每天过的日子,没有被打的日子里,多数时候爸爸都冷着脸,把他当成空气,每当这时候,妈妈也照做,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这种情况最多能持续一个月,叶满必须得努力想、努力猜自己错在了哪,用爸爸的话就是“反省”。他要想很久,实在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待,他就会找一张纸写信,写自己做错了事,写自己会改正,写爸爸妈妈辛苦了,写自己爱他们。然后他会被宽恕,爸妈会对他笑。
但其实他写的都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在表演,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说了挺多,说得停不下来,说得秋天越来越盛,头顶竹叶儿越落越多,快把陷入过去呆滞如水豚的叶满埋起来。
他的颈侧忽然一热,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从某个世界忽然被叫醒,整个人惊惶又害怕。
韩竞垂着眸子,一片一片将他身上落的竹叶摘掉,低低说:“他们认真教过你吗?”
“很多吧……”叶满有点累了,他说:“比如要有礼貌,比如要感恩,要孝顺、柔和、善良、谦卑、正义、大度、诚实、慷慨、友善……很多很多。”
韩竞:“他这么要求你?”
叶满点点头。
韩竞垂眸看着手上那张卡片,说:“都是做人的最高道德标准。”
叶满没听清:“什么?”
韩竞:“如果谁用这些来要求你,但不给你任何支撑和满足,那这些标准就会压死你。把那些扔了吧。”
那竹林阴影里的孩子看向韩竞,韩竞对已经长大的叶满说:“那些标准不重要,也不是人生的标准答案。”
叶满歪头看他,怔了一会儿,困惑地问了一句:“那如果你是我爸,你会怎么要求我?”
他想知道人生真正的标准答案。
那个来自青海的酷哥儿、本该与他一生陌路的男人沉静的眸子凝视着他,说:“你是我的孩子的话,没要求,我来做你那只小猪熊。”
真是羡慕韩竞的孩子啊。
莫名其妙的,叶满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明明刚刚那些童年的痛苦都没能让他有什么波澜,可这句话好像重量特别大,砸开了叶满拥堵的情绪阀门。
他觉得自己内心那处最黑暗的角落里有黑水涌出来,涌进了黔南的山水里,稀释成了绿色。
他把自己缩了起来,眼泪砸进了水里,竹林后,那个孩子也蜷缩起来,无声地在哭。
“我第一次想要自杀,是我八岁的时候,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水泡子……方言,其实就是深度不到一米的小湖泊,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湖泊晒出了白色的盐,很美,很不可思议,我觉得那是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见到了世界上最小的海,在真正见过大海之前,我觉得那是世界最大的海。”叶满轻轻地说:“那天我真的很开心,回家后,我爸又在打我妈,他每次打得兴奋了都是不见血不收手,我跪下求他不要打了,他就狠狠打我。他不打我妈了,只打我,我妈也开始骂我,她一时说不出我错哪了,就骂我天天板着脸不知道给谁看,说我就知道哭,让我憋回去。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因为她和我爸站在同一战线,她就安全了,挨打的只有我。”
韩竞明白了,母亲角色在叶满的心里,也充满着失望。
叶满说:“我把小羊吃过就忽然消失了的药藏进了一个洞里。我每次觉得很难过的时候就会握着,想在少儿频道播放动画片喝下消失水,那样还能看完一集动画片……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别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