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有一会儿没说话。
叶满看见了他眼神幽深幽深,叶满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冷意。
“五道梁,无人区。”韩竞低低说:“他开车路过那儿,过五道梁之前我们还有通话,再之后没信号,就联系不上了。再看见他,他的车翻了,前面也是一辆卡车,也翻了,驾驶位的人死了,副驾的人跑了。”
“抓到了吗?”
“没有,车是套牌,可可西里是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
过了五道梁,生死两茫茫。说的是青藏线上的鬼门关。
可可西里无人区,高海拔、气候多变,氧气稀薄到呼吸都是奢侈,是人类生命的禁区。
叶满抬手沉默了两秒,认真说:“以后你会多一双眼睛,我会在我见过的世界里帮你找的。”
韩竞深邃漆黑的眼睛抓住叶满的目光,慢慢低头。
“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他垂眸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满看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在丽江的时候,刘铁只是去医院看你、帮你说过两句话,你就又给他煮面又送他水果,”他说:“可我做得比他多,我为什么没有被特殊优待?”
叶满:“……”
他的视线一点点偏开,轻轻地说:“因为欠你太多了,没法补了。”
韩竞皱眉。
叶满很笨拙,但他还是尽量解释:“我一开始欠了银行三万多助学贷款,后来生病、借给别人钱陆陆续续欠下四五万的信用卡,再后来又被骗了,信用卡越欠越多,我欠一点还一点,慢慢还不起了。”
韩竞:“……”
他听懂了,但他明白这不是全部理由,更多的是叶满对自己感情的回避。
“咔——”
房间里恢复黑暗。
叶满声音困倦:“睡觉吧。”
韩竞在他身侧躺下,枕着手臂说:“懒得回去了。”
叶满没说话。
过了会儿,一半薄薄的毛毯盖在了韩竞的腿上。
“那个人有什么线索吗?”叶满背对着他,低低地问。
韩竞沉默很久,久到叶满以为他睡着了。
“他脖子上缠着一圈双头蛇纹身。”韩竞沉沉地说。
叶满猛地惊醒,他记起曾经在韩竞手机上看过的那幅画,原来他在找凶手!
第二天清晨小雨还在继续下。
小城里雾气蒙蒙,分不清是雨还是雾,体感是一种温吞的潮漉。
白天里县城路上没什么人,冷清清的。
俩人站路边打车,给司机看上面的地址,前两个年轻的不知道,都说县城没有这条街,第三个岁数大一点,招呼他们上车。
叶满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他们运气不好,小卖部已经不见,就算和发信人擦肩而过他们也找不到。
或许他们运气好,找到了地方,但是发信人已经搬离。毕竟,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
可当车缓缓在路边停靠,叶满看见小店敞开的木门上挂着的风化褪色七色风车被雨水打湿后,他忽然生出一种震撼和感动。
就好像这十来年里,属于谭英的记忆仍好好保留着,人在物也在。
那里仍是个小卖部,小卖部的名字仍是“来富小卖部”。
它太过突兀了,在这条绿化干净整洁、商铺崭新现代的街上,它自带旧世纪的灰暖色滤镜。
小卖部经营着烟酒糖茶,门口堆着矿泉水,还有个桶里放着些日用杂货,门敞着,雨飘了一点进去。
叶满走进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卖部,里面没有人。
门口廉价的自动感应装置的机械音重复念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叶满站在门口等待,目光扫过这个不大的空间,小卖部有点勾起他的童年回忆了,暗沉沉的色调,里面一个玻璃割成的货柜,用的是老玻璃,发绿,不那么透,有些浑浊模糊,玻璃下面是烟。
叶满等了会儿,小卖部里面传来脚步声。
叶满微微提起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看过去。
阴天,光线暗,从灰扑扑的货架间走出来一个身形干瘦的矮个子男人。
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阴沉沉,双眼干枯发黄,看人时有种阴鸷感。
叶满有点怵这样气质的人,打了半天草稿的话都憋住了,看起来愣愣的。
“要买什么?”那男人说话声音沙哑,听起来也好吓人。
韩竞带韩奇奇站在门口看着,没说话。
其实关于信的事,韩竞一直没怎么参与,所以那是安全属于叶满的事,独属于他遇见的故事。
“我、我不买东西。”叶满勉强缓过一口气,把手上那封信放在老柜台上,故作镇定地说:“您认识这封信吗?”
那人飞速捡起信,速度快得像一个飞速收起的卷尺,叶满甚至错觉自己听到了金属铮铮声。
“这封信……”中年男人发黄的手指有些发抖,说:“为什么在你手里?”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街上的人来往匆匆,叶满捧着一杯热茶,茶叶是从街上的大茶树上揪下来的。
超市里开了灯,暗淡的节能灯光配上这上世纪的装修,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一个看上去和叶满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给两人倒好茶,站在一边,说:“所以信是你买的?”
叶满点点头:“在拉萨,从一个山东人手里买的,不过他也是从别人手上买的。”
青年姓操,单字一个明。他自我介绍说是在贵阳上班,中秋回来过节的。
操明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很轻易让叶满的紧张有所缓解,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坐在一旁,手上拿着那封信反复看。
“也就是说,这些老信流到市场上、变成收藏的前提是收信人把它们卖了。”操明说:“所以她确实是见到了这封信,但还是把它卖了。”
叶满摇头:“我倾向于这些信她没读过,因为在德钦时那个老邮递员说过,她在信发出那年春天后就不再回家乡了。”
操明:“这样啊。”
他转头看了眼年迈寡言的父亲,表情有些惆怅,片刻后,他代替父亲和这位忽然上门的人攀谈起来。
“我爸去过收信地址,”操明说:“在他发出信后一个月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坐了很长时间火车去到河北。”
第110章
叶满:“那里应该已经被推平了。”
操明:“对。”
“我爸在当地打听了很久, 都没有找到收信地址,”他精明的眼睛不停打量叶满,说话语气让人如沐春风:“最后他遇到了一个路过那里的农民, 那人告诉他那里曾经是一个养老院, 最后一个老人被接走后, 那里就关了。”
叶满无瑕顾及对方对他的试探, 下意识转头看韩竞, 惊讶道:“养老院?”
韩竞对他挑挑眉,没说话。
叶满追问:“那个人知道谭英吗?”
“我跟着他去见了养老院里还活着的最后一位老人,”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终于开口:“那时她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叶满:“她说了什么吗?”
操老能打量着时隔二十几年时间, 因她登门的年轻人,只觉得虽然都是一样年纪,但他和当年那女人的气势相去甚远。
但他或许这辈子也等不到她了,所以固执的他对这个人开了口。
“她说, 养老院里养了一个孩子, 是院长在坐长途客车时捡回来的。”操老能道。
那会儿操老能还在壮年, 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从贵州来到河北,按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什么也没找到。
那时距离他最后一次见谭英已经过了十几年, 所以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但是在那里做农活的一个农民忽然看见了他, 以为他是来偷粮食的,拿着锄头就追了上来。
他用一口贵州话和对方鸡同鸭讲了半天,那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并把他带到了村子里。
在那里,操老能见到了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老人。
她八九十了,家里人都在村子那一边,没有人特意留下来照顾她, 所以她就坐在老房的房檐下摇啊摇,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
操老能坐在她身边,就那么待了一整天,她醒的时候说话,睡着了就继续等。他坐在水泥地上,一身的风尘仆仆,他不爱说话,像个闷闷的木头桩子。
河北农村的院墙出奇高,以邢台、邯郸、保定尤甚,除却一些地理气候与传统因素,还因它所处位置险要,自古是兵家必经之地,建高墙是为防御外敌入侵。
但是人坐在里面,就觉得只能看见天,四四方方的天,除了偶尔燕子过,看不见别的什么。
他那时想,人这生走到尽头,就像一个被丢弃在原地的累赘,没人愿意伺候了。
他想,等以后他老了,也不去给子女添麻烦,就这么守着老房子慢慢等死。
老太太醒过来,抬起松散的眼皮,瞧见他,有些意外地说:“你还没走呢?”
操老能说:“上回说到了捡回来的孩子。”
“啊、啊,小英是捡回来的,”老太太眉开眼笑道:“那是个开心果儿。”
操老能问:“她去哪了?”
“她老是到处跑,我们可不知道,又有她的信了?你是邮递员吧?”老太太扭头往后看:“她王奶奶,小英说她去哪了吗?”
操老能转头看,老旧破败的房子门框上结了蜘蛛网,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啊……”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说:“忘了,这不是养老院……忘了,你开春时走了……就剩下我自个儿了。”
操老能转回头,说:“谭英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太太说:“她不回来了,我们把她养大了,不是让她陪着我们入土的。”
操老能:“她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