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她应该也不知道谭英在哪。”
凌晨一点多,酒店附近一家餐馆里,三个人面对面坐着。
叶满打量那位干练的女医生,对方看那封信已经看了很久了。
柠檬鸭很好吃,茉莉花也好吃,但是对方一点都没吃。
“这封信是我二十岁那年发出去的。”诡异的安静里,那位终于放下信。
她与其他发信人不太一样,她特别矛盾。
她不热情,可半夜五更又打过来电话问,甚至跑了过来。她仔细看信,可话又有些刻薄绝情:“她把信卖了?呵呵,看来她过得不太好啊。”
那女医生昂着脖子,让叶满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超级公鸡,总是梗着脖子,人挡啄人,狗挡拧狗,攻击力极强且骄傲非常。
叶满:“我觉得,可能她根本没看过信。”
“是啊,”苗医生轻嗤一声:“她哪在乎这个呢?怎么可能会看?”
叶满:“可能是个意外导致她没看过信。”
苗医生阴阳怪气的:“是啊,她总是有很多意外嘛,她那么忙。”
叶满试图捋回事情本质:“是样的,我这里有六封信,您是我们找到的第四位。”
“我只是第四位?”她脸色很不好看,“呵”了声:“谁让她有那么多朋友呢?可能她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叶满:“……”
一向口才拉垮、情商局促的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试图解释:“我们是从拉萨出发,从西到东走的,只是城市的顺序。”
苗秀妍:“所以你们就因为几封信找她?”
叶满:“啊。”
苗秀妍扬起下巴:“那我帮不了你们,这封信后我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叶满咽咽口水,蔫儿了巴登地说:“那、那真遗憾。”
他桌下的手紧张得直抠桌布,韩竞垂眸扫了一眼,往他碗里夹了块鸡翅膀。
叶满终于有点事干,连忙低头假装忙碌。
苗秀妍:“所以你问过的那些人都没有她的消息?”
叶满:“没有。”
苗秀妍沉默了会儿,说:“你是说这些信发出之后,就没人知道她的消息了?”
叶满:“算、算吧,目前为止,只有梅朵吉……我是说德钦那里的一家邮递员见过她,他说谭英去转山后说过,再也不回去了。”
苗秀妍冷哼一声:“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去看了别人。”
叶满:“……”
这一顿饭他吃得如坐针毡,在那样奇怪地氛围里,叶满听到了谭英的另一个故事。
这一路走来,就像一块块拼图,在叶满的心里拼凑出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她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清晰。
苗秀妍医生和谭英认识的时候是十六岁,那会儿是她“结婚”的当天。
她被父母骗去了男方家里,然后关在房间里,等待结婚。
她透过木板门看到外面的人在给爸妈报酬,看到他们拿了报酬就离开,把她扔在了陌生人家里。
她大概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没哭没闹,毕竟没什么用。
她老老实实待在房子里,不说话,但吃很多饭。就算要嫁那个男人进来打她骂她她也没太大反应,抹掉血,等他走后继续吃。
那户人家挺满意她的,觉得她很懂事,所以戒备放松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放她出去。
婚礼当天晚上,体力充沛的她在床上用绳子勒晕了那个浑身怪癖的新郎,然后换上他的衣服桃之夭夭。
叶满满眼都是崇拜。
“我用枕巾勒住了他的脖子,膝盖压住他的腰,他起不来,也没办法出声。”她昂着脖子说:“我必须一下就成功,所以我吃了很多东西保持体能。”
她并没有太多地描述自己在那小半个月里经历了什么,那些在她强大的心态下并不算什么。
“我逃走之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开始搜山。”苗秀妍说。
叶满:“他们找到你了吗?”
苗秀妍:“差一点。”
苗秀妍不熟悉这里的路,她从来没来过,半个月没出门,也分不清方向。
她一头扎进山里,然后开始狂奔。
她很快就听到了后面有人声,还有狗叫声,有灯光在森林里乱晃。
她其实那时候有点茫然,就算逃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不能回家,爸妈已经不要她了,更不能返回,回去怕是要被打死。
那样乱糟糟的想法里,她的速度渐渐降下来,体力开始不支。
忽然,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她在那里!”
她心里一惊,心慌意乱地转头看,脚下忽然踩空。
她的肩撞上了石头,接着身体到处都是剧痛。
极速不可控制的翻滚中,她只能尽量护住头。
那时她以为自己完了。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谭英。”她说:“我摔到了山下,晕了不知道多久,醒过来时她就蹲在我旁边,身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包。”
她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看着苗秀妍,手上有水,往她脸上弹,看起来跟观音菩萨普度众生似的。
那会儿是深更半夜,谭英带着一个快要没电的手电,光线昏黄模糊。
她问我:“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吗?”
叶满心头一紧:“他们追上来了?”
苗秀妍冷哼一声,咬牙说:“追上了。”
半山腰上都是手电光,他们正在靠近。
苗秀妍让她快点走,否则也会被抓住,但是她自己那会儿已经疼得起不来了。
谭英没走,还蹲在那儿问她:“他们抓你干什么?”
苗秀妍说:“我不想嫁人。”
谭英就没再问任何话,她把行李摘下来背到前面,蹲在地上,把她背了起来。
然后顺着那条山下的羊肠小道往前走。
那是个秋天,那天是阴天,大山里面的林木和荒草都黑乎乎的,风一吹,跟张牙舞爪的鬼影一样。
她趴在陌生女人的背上,沿着那条路走,路上没草,土壤在黑天发白,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谭英那天在山下捡到了她,像捡起了一只从深山坠出的折翼飞鸟。
叶满听得很入神,追着问:“那他们追上来了吗?”
她摇摇头。
她说:“谭英去的方向很偏,他们不敢过去了,而且她很擅长躲避危险,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叶满问:“是哪里?”
苗秀妍:“濒临中缅边境了。”
叶满:“边境……”
苗秀妍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柔和,她从见面开始就表现出的尖锐也淡化了,她回到了过去。
“她背着我找到一个青年旅舍。”苗秀妍说:“那里靠近缅甸,没有太多人在那边住,那个青旅周围没有住户。”
荒野逆旅,叶满心想。
苗秀妍:“是因为担心我状态很差,天又下起了雨,所以她不得不找个地方停下检查。”
那个青旅环境很差,也没有什么客人。
进门时两个男人正喝酒聊天,见到她们两个,态度有些冷淡,问了从哪里来,嘱咐了一句别再继续往前走,否则会越境,就把钥匙给她们了。
民宿的木房子很旧,没有什么单间,一个房间里摆着上下铺的床,够十几人住。
谭英把小姑娘放在床上,打开灯,这会儿苗秀妍才清清楚楚看到她的模样。
“她长什么样子?”叶满插话道。
他实在好奇,这一路他问过和谭英见过的人,包括老邮递员、和医生、操老能,在丽江韩竞也画过,可是觉得都不太一样,或许是时间模糊了记忆,又或许是谭英随着年纪在变。
苗秀妍:“黑、眉毛很长,鹅蛋脸,长得漂亮,看起来就倔强机敏。”
她说:“我没有她的照片,她从来不爱拍照。”
叶满默默记下她的描述。
苗秀妍又说了下去:“她检查了我的骨头,没什么事,就是擦伤挫伤。
我那时候年纪小,刚死里逃生,很依赖她。
她找了衣裳给我换,去给我打水。
说实话,我那时候感觉很不安,一方面是怕那些人再追来,一方面是我是当地人,太清楚这些荒野地方的人有多危险。”
苗秀妍说:“我那时候稍微能动了,坐起来盯着门口,怕有人上来。”
没有人上来,二楼始终挺平静的,谭英打了热水回来。
在那个边境的破旧青旅里,钨丝灯泡发黑,苗秀妍脱掉衣裳,蜷缩着坐在床上,由着那个陌生女人给她擦身体、上药。
她低着头,下巴抵在膝盖上,慢慢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她其实不爱哭,她性子硬得很,但她那会儿特别无助,她家里人不要她了,拿她换了钱,那半个月里她多少次被人动手动脚、无缘由殴打,除了那个所谓的丈夫,还有那家的其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她孤身一人,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谭英也没怎么说话,她那会儿心事重重的,给她上好药,换上自己的衣裳,然后起身去关了门。
“你睡上面。”谭英说:“晚上别出门,想上厕所就在那个桶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