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奇奇惊得龇牙, 叶满也心脏突突一跳。
那个黑影在快要撞到叶满时忽然停了。
这是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他头发打结,脸上黑乎乎的, 眼睛直勾勾盯着叶满, 干燥的嘴唇咧开。
叶满嘴唇轻微张了一下。
那人确实是冲着他来的, 他举起指甲里满是泥垢的手,手上攥着一杯挂着水雾的清透饮料,他把东西往叶满面前递。
“你喝, 你喝。”
他不知道边界, 手杵到了叶满的胸口,那只脏兮兮的手也蹭上了叶满的衣裳,他热情地咧嘴笑:“给你喝, 你喝。”
叶满抬起手,接下。
他怔怔望着那个明显精神不好的人,问:“你还记得我?”
“我在那边看见你回来了。”那人指着叶满刚刚买饭包那条街兴奋地尖声嚷嚷,催促他说:“给你买的, 你喝!”
叶满眼眶滚下一滴泪来,说:“谢谢。”
那人嘿嘿笑,转身跑了,眨眼消失。他还是这样,不会和人离得很近。
十年过去,他还在这里流浪。
叶满没想到,他仍记得自己。
他低头看那杯饮料,里面清透的冰块儿碰撞,阳光玫瑰泛着春天的味道。
“记不记得,上学那会儿他自己不吃饭,把买来的面包和火腿肠给了学校旁边那个捡破烂的老傻子?”
“老傻子”真的傻吗?他每天都开开心心,总是在笑,所以叶满从来没觉得他傻。
他觉得某种东西在这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那些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镶嵌在里面,从不单一,生生不息。
他从商店出来,将一袋子食物放在垃圾桶旁。
然后,他带着韩奇奇上车,离开了那个曾困住他十几年的地方。
他好些天没有正儿八经睡觉了,他二十四小时注意姥姥的情况,还要照顾韩奇奇,精神高度紧绷。
今天经历那么一遭,还进了趟警察局,现在疲惫争先恐后扑上来,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把车停在医院楼下,蜷缩在座椅上,打开饭包吃饭。
他解锁手机,点进韩竞的对话框,认真组织好语言,想了许多种可能场景,他心脏突突地跳动,叶满鼓起勇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在吗?”
韩竞没回。
叶满提心吊胆地啃了会儿饭包,把白菜叶子啃漏了,饭粒子掉了一裤子。
所有掉到地上的食物都是小狗的势力范围!
韩奇奇蹭过来,开始辛勤清理模式。
叶满有些崩溃,他这套衣服三天没换了,他一手拎饭包,一手拎小狗,大眼瞪小眼半天。
韩竞还没回他。
叶满开始忐忑不安,他定在原地,幻想着韩竞已经受不了他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不要自己了。
所有人都会讨厌爱回避的人。
他收拾好东西,鼓起勇气给小侯发消息:“竞哥呢?”
小侯平时手机不离手,回得特别快:“收拾行李呢,要过去找你。”
小侯:“你怎么才回消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小侯:“他特别担心你,要赶夜班飞机飞北京,然后坐火车去你那儿。”
叶满鼻腔都酸了,他说:“我刚刚给他发消息,他没回。”
小侯还没回复,一通电话进来了。
叶满手抖了一下。
他点击接通,把手机贴在耳边:“哥……”
刚刚开腔儿,他眼泪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浓重的哭腔儿让对面的韩竞心都攥紧了,他低低说:“宝贝,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叶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姥姥好好的,没事。”
韩竞:“那为什么哭?今天发生什么了吗?”
胆怯、后怕、委屈……今天所有经历的情绪经过他狭窄的心脏,混在一起,在听见韩竞声音的瞬间涌出来。
他说:“对不起,可以晚点告诉你吗?我现在有点激动。”
韩竞沉默几秒,低低说:“好。”
叶满慢慢趴在方向盘上,说:“对不起。”
韩竞说:“下次要和我交代清楚,一句‘静静’就打发了,我以为你又把我甩了。”
叶满:“……”
这句话韩竞说得很平静,可叶满好像越来越了解韩竞,他听出了一点隐秘的、隐忍的委屈。
叶满立刻表忠心:“怎么会呢?我会紧紧抱住你的大腿,你甩都甩不掉。”
韩竞:“我明天就去陪你。”
“不用过来。”叶满轻轻说:“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睡个安稳觉。”
韩竞:“……”
韩竞沉默片刻,说:“好。”
电话挂断,小侯走进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韩竞:“没有。”
小侯观察他的脸色,问:“吵架了?”
韩竞把床上的衣服扔到椅子上,拿起床头的相框看了看。
“他说什么了?”小侯怕俩人闹别扭,追着问。
韩竞:“让我们今晚睡个好觉。”
小侯一愣。
半晌,他低下头,喃喃说:“是啊,哥哥能闭眼了,咱们终于能睡个好觉。”
……
叶满上去看过姥姥,大哥正在陪床,好好看顾着。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消毒水浓重的医院。
他在医院附近开了个房间,抱着韩奇奇进去洗了个澡,然后爬上床。
这几天的疲惫像海浪一样将他死死压着,韩奇奇自己住车里也睡得不好,趴在叶满怀里也累得一动不动。
这一夜有很多桃花开起,在酒店的楼下、青藏的高原……叶满枕着三月的夜晚睡着了。
这一夜,他没有做关于过去的梦,也没有做任何梦。
第二天,他走进朱鑫任教小学的大门,把录音备份和手写信交到了校长室,然后发给王鑫然,托她转发给朱鑫。
除了这个举动,他别的什么也没做,无论学校选择视而不见还是认真处理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让朱鑫在担惊受怕里度过接下来的职场生崖,或者恶心他一下也好。
之后,他开车回到医院,看见大哥小姨一家都在,正在给姥姥办理出院。
他皱着眉问:“为什么现在就出院?”
一旁的医生说:“床位不够了,现在她血压稳定了,回去定时吃药就好。”
叶满松了口气,默默给姥姥收拾东西。
大哥的车停在楼下,小姨和舅妈扶着姥姥往下走,叶满走在最后面。
下楼时,大哥终于有机会跟叶满聊两句:“你这次回来是放假了?”
叶满:“没有,我工作辞了。”
大哥一愣:“那你现在干嘛?你爸妈同意你辞职?”
叶满:“现在做点自由职业。”
嫂子给大哥使眼色,大哥就没在问。
在他们眼里,自由职业就是没有职业。
叶满当做没看见眼皮底下的官司,说:“那你们先走吧,我晚点回去。”
大哥:“早点回来,我买吃的,晚上咱们喝点。”
大哥性格很好,这些兄弟姐妹里,他对叶满算是够好的,他向着叶满说过话,也没对他发过脾气,没骂过他。
只是,他们之间年纪差得太大,叶满小学时大哥就结婚了,没什么共同语言。
叶满笑笑,说:“好。”
他们一家子往车上收拾东西,叶满转身去开车,牧马人独特的外观在这个小停车场里还是很显眼的,这会儿来往车也不多,他把车开出来,大哥一眼就看见了。
他愣了一下,眼里满满都是好车:“叶子,这是你的?”
叶满:“我朋友的。”
他没多说,也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话,简短地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那车得百十来万呢。”大哥乐呵呵说:“我老弟就是有本事。”
小姨也觉得稀奇:“牧马人吧?他这是发财了?”
叶满不管他们想了什么,先一步踏上回家方向。
一个小时左右,他来到一个村庄,这里已经很接近他家了。
他把车停下,降下车窗,问路过的村民:“您知道葛贵远家怎么走吗?”
这村子不大,问个路容易得很。
村民指了路,叶满便继续往前开,几分钟后,车停在一个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