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是一册史书,背脊就是书脊,脸上的皱纹就是书页。
谭英的史书应当是一本英雄史,她的前半生为失孤的人寻家,后半生为祖国守卫国门。
她是侠客,她是将军。
在第四天早上,韩竞终于等到了叶满回来。
那时哈桑已经离开了,韩竞独自在冬牧场折断的路牌前等了他三天。
短短几天而已,叶满瘦了一圈,脸上冻得泛红,脏兮兮的,不过看上去很精神,眼睛很亮。
韩奇奇四只小脚飞速掠雪冲出去,对着黑牦牛狂吠。
牦牛体积庞大,有几十只韩奇奇那么大,可小狗一点也不畏惧,它的视角里,叶满正受到这庞然大物的威胁。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威胁吼叫,英勇地窜出去,对着牦牛腿就是一口。
牦牛受惊,在原地胡乱踱步,巨大的力量和惊起的野性让还没下来的叶满瞬间无法稳住身形。
他快速把缰绳缠在手腕上试图控制,可牦牛根本不为他那点力气所动,向前冲去,挣扎中叶满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颠了下来。
可它没有停下,被缰绳紧紧缠住的胳膊成了他的催命符,整个人被向前拖行。
这场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韩竞眼瞳皱缩,迅速上前,然而有一道身形距离更近,比他速度更快。
谭英从她骑的那头牦牛身上翻身下来,手紧紧勒住缰绳,叶满极度的恐惧中只看到她手中银光一闪而过,绳子应声而断,接着身体拉力瞬间一松,停了下来。
他满身狼狈地趴在地上喘粗气,满身滚雪,韩竞把他扶起来,快速问:“受伤了吗?哪里疼?”
叶满冲追着牦牛去的小狗吼道:“韩奇奇!给我回来!”
韩奇奇原地踟蹰一下,开始往回跑。
“牦牛怎么办?它受伤了。”叶满着急。
谭英平稳道:“没事,我去找回来。”
韩竞和谭英都是这样的,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儿都情绪稳定,这让自责的叶满也放松了一点。
他脑海里还回放着刚刚谭英那利落的身手,久久无法回神。
“真是厉害,你刚刚看见了吗?我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蝴蝶刀!那就是刘铁说的蝴蝶刀吧!”
“她就这样那样我就得救了!”
韩竞确定他身体没问题,才答:“嗯,她的技巧确实省力又漂亮。”
叶满牵着谭英的那头牦牛回了毡房,韩竞一边应着他的喋喋不休,一边烧了水给叶满洗脸。他捏住叶满的下巴,手指一蹭一手的油。
“是羊油。”叶满嘿嘿笑,有点小炫耀地说:“谭英给我抹的,说这样不容易被冻伤。”
韩奇奇试图凑过来,被韩竞用脚踢开,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叶满鼻尖红彤彤:“嗯,屁股硌得好疼。”
韩竞乐了声儿,把他拉起来,大手在上面摸了摸,低低说:“确实肿了一点。”
叶满脸都红了,小声说他:“别这样啊。”
然后他把韩奇奇抱起来,严肃地说:“你这样攻击别牛不好,知道吗?”
韩奇奇蔫吧吧的,它是只相当聪明的小狗,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还挨了韩竞两巴掌,扇在它嘴筒子上,很疼。
它趴在叶满怀里,嘴往他胳膊底下扎,一动不动了,乖得像只玩具狗。
“我们今天就走吧。”叶满说:“明天谭英就要去巡边了。”
韩竞:“都说完了?”
叶满弯弯眼睛:“都说完了,所有的话都带到了,我完成任务了。”
直到此刻,他从拉萨出发那一刻的故事得到了最完整结局。
叶满等到谭英找牛回来就离开了,两个人把热依娜阿姨给带的满后备箱吃的卸下来大半给谭英。
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卸,都没沟通。谭英的厨艺实在是太可怕了,那头羊在锅里死不瞑目,给她点现成的能吃的好一点。
把车加满油,他们离开了冬牧场。
叶满已经和谭英告好别了。
之所以离别如此轻松,是因为叶满知道,他和她不久后还会相见。
原路返回——世界宽敞明亮,祖国美丽辽阔,伟大的工人们将公路修到高原,无论异乡客还是远归人都一路坦途。
他们正处在好时代、好年纪。
“你们那三天在雪山里说了什么?”
“是秘密。”
“关于什么的秘密?”
“关于勇气,意志,和诗。”
叶满打开轻音乐,从包里把笔记本取出来,放在腿上。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扉页上是他自己正模正经写的字——“叶子的流浪笔记”。
只差最后一页就写完了。
离开谭英毡房那一路上,他慢慢翻阅,车走到碎石路上一阵颠簸,有东西忽然从他笔记本中漏了出来。
他奇怪地捡起来,翻到最后一页,摊开,那里夹着二十块钱。
那是他曾经在拉萨买下谭英那几封信的钱。
他弯弯眼睛,拿起来,却忽然瞧见他的笔记本的封底,那个厚厚的白色纸壳正中间写着一行清秀俊逸的字。
他捧起笔记本仔细看,帕米尔高原的日光透进车窗,闪耀着那行黑色墨迹。
「致敬你女孩儿般的人品。——谭英。」
她,为他追寻这一路做了题辞。
离开南疆,他们去了趟昌吉州,侯俊家曾经住在那里。
那是个县城的周边,一座小木屋独自矗立在茫茫雪地里,它的背面倚着松树林,松树林沿着山向上长,高低错落,林中有有一道水湍急流淌下去,不难想象,这条水流大概能滋养这整片的自然草场。
这里是哈萨克族原住民夏季放牧的地方,只是现在是冬天,遍布白雪,现在哈萨克族的居民有的在这里住,不过每家每户隔得很远,有的去了冬牧场,房子空着,很冷清。
那间木房子上面压了雪,门前不远有几头牛在从雪里拱草吃。
叶满跟着韩竞向木屋走,牛也不理他们,叶满转头看它们,一只小牛犊正呼哧呼哧吃奶,嘴里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生机勃勃。
房子是一棵棵粗壮大树搭成,墙体算很厚,上面开了个窗,用的是塑料膜封住而不是玻璃。
他们走到木屋前,叶满这才发现这门破旧草率,门板歪歪斜斜,挂着一把旧锁,防得住人,防不住风雪。
韩竞蹲下,伸手从门缝探进去,摸了摸,摸出一把钥匙。
咔哒——
门发出年迈的呻吟,开了。
里面灌进去不少雪,韩竞拿了扫把给扫出去了,然后关好门。
里面没水没电,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天光从塑料膜做的窗投进来。
这是侯俊的家,是小侯小时候住的地方。
里面东西简单,有个土垒的通铺,上面铺了哈萨克族用羊毛擀成的毡子,中间有个火炉,墙角几个木头箱子,再就没什么了,堪称家徒四壁。
侯俊和小侯是汉族人,他们俩是疆二代,后来爸妈出了意外,就是侯俊带着弟弟过活。
实在穷,他就出去跑生意,把家里的米面粮油准备出一年的份儿,让弟弟在家里自己做饭。
很小很小的时候,五岁左右的时候,小侯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
叶满摸了摸羊毛毡子,仿佛看见一个小孩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长久等待着。
等待日出,等待日落,然后起身踩着凳子舀出米,放进锅里,火光照亮他的脸,他却只有五岁年纪。
到快过年,他就从床上下来蹲在门口等,等着大车从昌吉州过,那里或许有哥哥。
车来时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哥哥的车会把窗照亮,他立刻跑出去,哥哥会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给他一袋糖。
然后过几天,哥哥又走了。
他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再后来,有一年哥哥不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韩竞:“小侯一年回来一次,这里能带走的东西他都拿走了。侯俊的墓就在山那边,距离这儿两公里,咱们走过去。”
叶满抬头,韩竞从他眼里看到了难过,他知道叶满在想小侯。
他揉揉叶满的脑袋,说:“我打扫打扫这儿,咱们去看过侯俊就走。”
叶满:“不换个门吗?”
韩竞:“不用了,这儿不会有人来住了,就是留个念想。”
叶满点点头,没说什么。
韩竞去河边提水,叶满拿了屋里的工具,开始清理门前的雪。
雪下得很厚,要很费劲儿才能清理出来一条路。
叶满忙得满头大汗,扭头瞧见在墙角看见几捆干草。
他把草拖出来,摸了摸,发现它干燥松软。
他把草抱进屋里,上越野车里去翻出一捆绳子,用刀子拆开,把绳子拆成细缕。
然后把草铺在地上,一股一股扎起来,就像小时候他跟着大人们扎用来做屋顶的席子一样。
韩竞把屋里的灰尘清理干净,往炉子里加了木柴,一闪一闪的火光点亮了屋里,叶满半跪在地上将那编织成的草席毛边用刀子给轧掉。
韩竞就这么看着他的动作,唇角轻轻扬着。
等他做完,韩竞把干草席子往门上一挂,把风雪挡住了。
小侯已经不在这里住了,可这里好像还有什么。房间一点点暖起来,噼噼啪啪的火光里,叶满望着炉子上煮的奶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