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九辩定了定神,行至床边,发现秦枭已经彻底昏迷过去,呼吸时轻时重,断断续续,脸色也苍白如纸。
太医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可把脉过后却一个个眉心紧蹙,瞧着都快比秦枭这个病号的面色还要更惨白一些。
他们一个个退到不远处,轻声论着什么,却始终论不出一二。
太医院院使年岁大了,近日风寒一病不起,已经告病在家好几日。
如今主事的便是院判张子良,就是此前同楚九辩一起去河西郡赈灾的那位,楚九辩当时见他为人虽有些功利,但能力出众,又是真的为民做事,便送了他一本《本草纲目》。
张院判仔细给秦枭号脉,之后才起身看向楚九辩。
“如何?”楚九辩问。
若是太医能治,那他就不插手,毕竟原著里秦枭就活下来了。
可张院判却摇头道:“箭矢射入的力度大,位置也很刁钻。大人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如今怕是......”
楚九辩眉心紧蹙:“没有人能治了?”
张院判想说您不就是神医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被咽了下去,低声道:“微臣无能,不若等院使大人瞧了再说。”
“院使已经下不了榻了。”秦朝阳声音好似有些发颤。
他双目赤红地看向楚九辩,欲言又止。
楚九辩扫过众人,叫太医们都退下。
等人都走了,秦朝阳终于是没忍住,砰地朝楚九辩跪了下来。
“公子。”他抱拳看着楚九辩,颤声道,“大人离开前交代过属下,万事听您吩咐,若是他、他真的回不来,属下与秦家旧部,全部听凭公子差遣。”
楚九辩心脏沉沉一跳,无机质般的瞳孔注视着他,却没看出对方眼底一丝的心虚和闪躲。
楚九辩脑子一片空白。
是真的,秦朝阳没说谎。
秦枭真的打算把一切都交给他。
可......为什么?
秦枭为什么会信任他?为什么会......
唇间那点葡萄干的甜味越来越明显,楚九辩好似又看到男人懒懒冲他笑,放肆地说:“我每日都很想见你。”
不似那夜伞下失控的一吻,秦枭这次,倒像是最后的放纵。
“大人说过,永远不要逼迫您做任何事,属下应下了。”秦朝阳一个从不表露情感的人,此刻却红了眼,声音略带哽咽,“属下平生只失言这一次,求公子救大人!”
“无论结果如何,属下都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说罢他额头就磕在地上,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响。
同时,十几个暗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全都跪在秦朝阳身后,齐齐磕头道:“属下等也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楚九辩看着他们,好似脑海中某根弦忽然断了。
一切的自欺欺人,自以为是,也在这时彻底粉碎。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秦枭不是什么纸片人,不是什么所谓反派。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秦枭也是个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会说会笑,有独立思想,甚至也总有一日会自然死亡的人。
楚九辩也再不能用“秦枭早晚会变坏”这个理由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以为秦枭与他是同类人,再借这个理由,毫无负担地与秦枭相处。
他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与秦枭是完全不同的个体,更有完全相反的内核。
他生在这世间,无牵无挂,无人在意。
自己供自己读书上学,疯狂吸取各种知识技能,做好一切自己能做的事,表现出大众眼里坚韧自强的模样。
甚至就连进娱乐圈,也是因为贪恋粉丝虚缈的爱,以及游走在各种角色中的超脱感。
所谓体验派,只是因为他想逃避现实,逃避真实的自我罢了。
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真实的模样暴露在人前,没有人会再喜欢他,谁见了他都只会绕道走,并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说一句“和他爸妈一样,都是神经病”。
他才是那个异类,那个该有问题的“反派”。
可秦枭......
他坚韧强大,能为所有人遮风挡雨,也能细心温柔地照顾着周围的一切人和事。
他有家人,有要守护的东西,有这么多忠心耿耿一心为他的下属和朋友。
甚至,他还有一个亲生的,还活在世上的弟弟,以及一个需要他照顾扶持的亲外甥。
楚九辩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曾经竟真的以为自己和秦枭是同类,都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们都一样”,觉得秦枭会理解他的反常行为。
可到头来,陷在泥里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若是秦枭知道真正的他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甚至连最基本“爱人”的能力都没有。
还会在意他吗?
还会把手中权力和人手全都留给他吗?
还会......不远万里,给他带那随口说过一次的葡萄吗?
这样的信任和在意太沉重了,楚九辩不愿去想若是这一切都被收回去会怎么样。
所以,既然明知秦枭早晚会发现他的本来面目,倒不如就叫他死在对自己印象最好的时候。
楚九辩浅色的瞳孔中好似浮着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
他漠然看着秦朝阳,没说治,也没说不治。
只淡声问道:“他怎么受的伤?”
秦朝阳方才回宫的路上已经问过随行的暗卫,才知当时秦枭手中能信任的军士不多,就把暗卫也都派出去在西蕃,也就是前塞国各地调查当地情况。
因而秦枭被刺杀的时候,暗卫们也都不在跟前。
但后来暗卫们也知道了当时的情况,方才又都汇报给了秦朝阳。
此刻楚九辩问起,秦朝阳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是副将程硕用连弩伤了他。”
楚九辩双手倏然攥紧。
“连弩?”他语气中有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艰涩。
“对。”秦朝阳道,“是大人从江湖人士手中得的,本是用来自保,未曾想竟被人利用,反成了伤他的手段。”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即便是阴差阳错,原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
秦枭依旧会受伤,甚至还是被亲近信任的属下,用那把秦川亲自送过去的连弩所伤。
楚九辩闭了闭眼,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如何都没想到,秦枭竟会因此受伤。
若早知如此,他......
楚九辩定下神,垂眸看向床榻之上。
男人闭着眼,呼吸断断续续,眉心也紧紧蹙起。
血胸会让人喘不上气,濒临窒息,加上还有胸口还未愈合的伤口,可想而知此刻的秦枭会有多痛苦。
然而便是如此,他都没能从昏迷中醒来。
耽误不得了。
若是其他人或许该觉得自责,或许会想些有的没的,可楚九辩此刻却觉得有什么重担从身上卸下。
他不用再犹豫了。
秦枭是被他的连弩所伤,且他如今还需要秦枭来震慑各方势力,所以秦枭这个人,于情于理,他都非救不可。
楚九辩没回头,声音平静而低沉:“五日内,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要靠近此处院子,包括暗卫。”
秦朝阳毫不犹豫地应是,起身的同时,身后一众暗卫也都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原地。
秦朝阳快步出了门去,将西院所有的宫人都带离,只留了一队军士与暗卫守在院外。
而他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如今宁王归京,除了安淮王以外的其他六位藩王,明后日也都该陆陆续续到了。
五日后是腊月二十七,距离年节只剩三日。
而这五日内宫中两位主事的都不能露面,只能由百里鸿这个才三岁大的小皇帝撑着,秦朝阳必须与洪福担起更多责任来。
好在百官们已经照例到了休年假的时候,不用上早朝倒是省了不少事。
至于宫宴和与藩王们寒暄往来之事,还有工部尚书简宏卓,与如今明显偏向皇帝的礼部尚书王致远在,也能照料一二。
只是秦枭如今的情况,秦朝阳有些不知该如何与陛下开口。
那般小小的人儿,好不容易盼到舅舅回来,都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发生这种事,定是心慌难过的。
秦朝阳凝眉来到养心殿正院,见洪福正陪着小皇帝坐在殿内。
见他进来,小皇帝立刻迎上前,双眼通红地问道:“舅舅如何了?”
“回陛下,公子说需要五日时间。”他说的含糊,没说秦枭身体如何,也没说楚九辩能不能治好,主要秦枭内伤太重,楚九辩没有承诺,秦朝阳也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百里鸿人虽小,但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隐藏含义。
可他却比秦朝阳更乐观,闻言便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那就等五日,先生一定会治好舅舅的。”
小朋友神色坚定,隐隐瞧着竟有些像秦枭平日里的模样。
洪福心里也七上八下,不由凝眉朝西院的方向看了眼。
秦家嫡系最后的血脉了,但愿太傅大人能再出神迹。
西院内空无一人,格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