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耀道:“东宫?东宫又怎么了?!”
顾筠定定看着他。
朝耀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剑拔弩张之时,左春坊大学士孙允博来了。
他是被见势不对的紫藤喊来的。
东宫属官大部分都被派出去做事了,只有一些年纪大的,或者德高望重的留了下来,孙允博两者都沾。
一到这里,他便沉下了脸,先说顾筠不对,请他回房待着,而后对着朝耀拱手,道:“殿下是想臣参您一本吗?如果您想,那我也不是不能做。”
朝耀甩袖就走。
他的人不敢进来偏殿,在外守着,一见他出来,忙跟了上去。
孙允博压低声音,对张掌设说,代我向顾次妃道歉,情非得已,随即也跟了过去。
这玩意正值气头,不看着它,会把东宫拱出一个坑来。
张掌设将孙允博的话,一字不漏,传给了顾筠。
顾筠点了点头,实际上,即便孙允博不叫张掌设带这么一句话,他也不会误会对方。
从入东宫起,不论是不是朝恹这头的人,东宫里面的人对自己就是尊重,压根不存在轻视,更别提训斥。
顾筠心里清楚,这与朝恹的态度有关。
他隔着透亮的窗户,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抄起双臂,预备着等朝恹回来,向朝恹告状。
不求现在报复回去,但求以后报复回去。
顾筠承认自己心眼不太大,有一笔算一笔,统统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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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就天黑了。
此刻,朝恹还没回来。
朝耀等得窝火,明明东宫的人已经传信给对方,对方回话,不多时便归。不多时?这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摆明故意晾着自己。
他的目光阴鸷,气冲冲离去。
孙允博目送朝耀离去,感觉自己年轻十岁。
顾筠殿中的人同孙允博擦肩而过时,听到孙大学士引经据典,很有文化地低低骂他,对方将这事告知了顾筠。
顾筠先是笑了,笑完嘱咐人不要乱传,待到对方保证了,走出殿门,天上已经不飞雪了,四下冷淡,寂静得要命。
顾筠回到殿中,收拾收拾,再看两页书,想想自己没有着落的种子们,躺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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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刑部出来,整个世界的光线便只能依靠提着的灯笼,大道两旁的灯,自皇帝说要赈寒之后,皇城之内,很多地方都不点了。
夜又深,天又寒,没有明亮的火光,越发孤冷。
脚下的路,潮湿得很,一走一个脚印,灯笼模糊地倒映着残影。
赵禾走在朝恹左侧,悄然看了看跟在后头的都督佥事华雀和一众护卫,再看了看隔在他们之间的东宫亲卫,心安得很。
他回过头来,声音压得很低,对朝恹道:“殿下,这次清查旧案,咱们手头不是查到八殿下犯事了吗,怎么不提出来,给八殿下点厉害看看?省得对方到处跳,不把您当回事儿。”
朝恹闻言,轻声问道:“然后呢?”
赵禾懵道:“什么然后?”他低了头,“奴婢愚钝,还请殿下直言。”
朝恹道:“对于跳蚤,力度轻了,按不死。”
赵禾琢磨着这话,尚且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听朝恹道:“之前让你选出几个机灵忠心的内侍,做好了吗?”
赵禾抖了个激灵,心说:光顾着和您跑上跑下干大事了,忘了这茬了。他道:“殿下,再给我两天时间。”
朝恹笑着说道:“给你十天都行,但如果你没办好,那我就会摘了你的脑袋。”
赵禾连忙道:“殿下放心,事情绝对办好,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糊弄。”
一行人到了东宫,都督佥事华雀带着一干护卫,回去休息了。
朝恹吩咐赵禾等人,把这几日东宫属官处理好的东宫文书整理出来,在文华殿后殿,接着做事。
文书批阅完毕,已经三更天,本来还想再看看自己私产账本,察觉时间,只能遗憾作罢。
“没事了,休息吧。”朝恹对侍立在侧的赵禾说。
赵禾露出疲倦的微笑,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他已经灌了一壶浓茶。
朝恹:“五更天过后,再去刑部,还能睡差不多两个时辰,抓紧时间。”
赵禾:“……”
赵禾感觉自己心脏不太舒服,一面深刻怀疑自己跟太子不是一个物种,一面嫉妒李澜等人,他们早就休息去了,因为他们换班了!
殿下要他选出几个机灵忠心的内侍,是担心他猝死,换班用的吧?是吧?一定是吧?
他现在一点不想做东宫总管太监的同时,还要做太子身边第一太监。
以前太子在东宫能用的人太少了,所以一个人扳成几个人用,是很常见的事情,好在事少,并不辛苦。赵禾干的很高兴,因为有种被器重的感觉。现在……现在,真扛不住啊。
赵禾舌尖都是苦的,这不是器不器重的问题,这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朝恹倒觉尚能承受,来到偏殿,沐浴更衣,坐在床边,还有心思去占顾筠便宜。说是占便宜,其实严重了,他只是隔着被子,拥抱心上人。
暖意传达不出来,但被褥柔软,连带着下面的人,也显得过分柔软。
朝恹拥抱片刻,支起身体,去看顾筠,看到一片乌黑的头发。还是这么喜欢把自己埋着。
朝恹垂指,被沿压下,春晓之花带着红霞直白地撞入眼帘,再一探,对方的耳朵,烫的。
他的神色微动,眼中浮出笑意,俯身靠近,身影从上倾下,笼住对方,鼻尖抵着对方温软脸颊,喷洒而出的气息,如水交缠进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之中。
被子之下,临近顾筠手边的位置,深青色被单起了一点褶子。
朝恹鼻尖蹭到对方嘴唇上方。
深青色被单起了更多褶子。
“好梦。”朝恹低低说道,话语挟了白日的雪,潮湿宁静。他起身抱出放置在柜中的被子,在坐榻上铺好,躺下休息。
一切安静下来,不多时,暖阁里面,最后一缕灯光散了——夜间特意留着的蜡烛已经燃尽。
窸窸窣窣的声音突兀响起。
顾筠睁开眼睛,撑坐起身,撩开床帘,朝坐榻看去。他一直没有睡着。
好黑,什么都看不到。
他慢慢躺了回去,小心地摸上自己脸颊,上面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感觉。
胸腔之中,心脏在绝望地快速跳动。
他想,他会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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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后,第二场雪很快就来了,随后,雪在这片土地驻留下来,接连不断地下,整个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顾筠踩着街道上厚厚的积雪,带着诌二、周玮,朝着徽水潭去。
现在时间还早,两旁住户未曾起身,故而街道上累着厚雪。拔出前脚,带出后脚,总算到了地方。
顾筠出了一身的汗,他解下厚绸貂绒大氅,站在微水潭,看着梧桐河旁 ,正在忙活的一群人。
微水潭是漕运总码头,连接梧桐河,接受各地运入京城的漕粮等。
作为漕河之一的梧桐河,此刻已经结了厚冰,不少船只停在大运河,等着进入此段河道。
这群忙活的人,就是想要破开梧桐河面的冰。
朝恹也在其中,他是特意抽了时间,来梧桐河做破冰这事——梧桐河的厚冰如果成功破开,那么其他漕河的厚冰,也能破开。漕河监冰这事,就算彻底成了。
顾筠提供的计策,防御期和薄冰期,所有办法都是可行,而今厚冰期,朝恹也是打算按照他提供的办法破冰。
厚冰期,主要采用草龙焚冰阵法和人力法,如果这两样不成,便启用备用措施。
顾筠昨晚听说此事,认为这是关键时刻,需要格外注意,于是起了个大早,同朝恹前一脚的后一脚来到这里。
顾筠选的这个位置很好,能够清清楚楚看到每一个人的动作。
在朝恹的指挥下,所有人有条不紊。有人往冰面铺苇席,有人浇松脂,做完这些事后,有人跑着到顺风处,往苇席上丟火。
苇席和着松脂,瞬间燃烧起来,不断延伸,三分之一经过处理的梧桐河陷入火海,从高处看去,宛如一条扭曲的火龙。
燃烧许久,火灭了。
早已准备好的众人将提来的井水,尽数泼到燃烧过后的冰面,只听数道细微的声音,原本结束的厚冰裂出无数条纹路,用铲子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片碎冰。
成了。
在一片欢呼声下,顾筠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将目光从河面移开,稍稍一抬,猝不及防,对进立在梧桐河旁,不知什么时候,朝他看来的朝恹。
朝恹缓缓地笑了,通过口型,顾筠看到他在说:宝贝。
深井冰。
顾筠扭过了头,耳根瘙痒,不过片刻,微微泛红。
第106章
西北风浩浩荡荡越过黑压压的山脉,吹拂到顾筠身上,寒冷,干燥。
不同寻常地瘙痒散去,他的耳朵恢复正常。
有些冷了,他沉默地将大氅披上,系好衣带,正过头去。对方同身旁的东宫属官说话去了,大抵是要嘱咐对方注意事项。
顾筠先行回去了,走过京城南城门,进入外城,街道上的雪已经扫去大半,露出深褐色地面。熙熙攘攘的人 ,为了生计,穿梭朝食腾出的热气之中。
顾筠从钱袋里拿出银子,挑了个干净摊子,买了几个糖饼子,他两个,诌二和周玮三个。
在他记忆里面,糖饼子是很好吃的。
现下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腻,面皮也不够蓬松。顾筠拧起眉头,不过一会,又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