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的袖子……这被一层淡薄的银白灵光隔绝了水流,在河底依旧显得一尘不染的衣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想法。
再也顾不上什么暗河出口,他破水而出,落在岸边,朝着河面照去。
透过水波,谢玄华正静静地回望着他。
在这惊愕到不知作何感想的时刻,谢真差点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了。
他摸了摸耳朵,那里的确没有蜃珠。水中倒影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震惊的情绪,谢真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他想说我那么大一个阿花哪去了?这是他原本的身体吗?……从感觉来说,确实没错,可是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谢真凝神内视,察觉到了许多与以往不同之处。骨肉脏腑中许多破碎之处,均被源自天魔的灵气缓缓修复,神魂上,则隐约勾连着另一个更远的所在。
他觉得那可能就是阿花,只是实在离着太远,他费尽功夫才勉强将神识探过去。到了那边,就只剩下如游丝般的感知,几番尝试,才终于聚起了一点气力。
随着他慢慢张开双眼,另一双距他千里之遥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开。
*
行舟打了个寒颤,将两手揣在袖子里,裹得更紧了点。
冬日已尽,他这会儿却披着厚斗篷,椅子也加了两层软垫。屋中并没那么冷,何况他在木属妖族中也算是不畏寒暑的一类,但那股凉意仿佛沁入骨髓,叫他只能多穿点,聊得一些无用的安慰。
来这里前,他带足了各样器具——拆装简易的小桌,不需磨墨的四色笔,另有细炭笔与银刀用于绘图,书箱两层分别装满纸与典籍,足够把他的医书往下写个两卷。
真正进来之后,明明除了发呆和写稿之外什么都干不了,他却只想发呆,一个字都不愿意动。
他望向幕帘后的玉床,上面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唯有细微的气息起伏。
那天凌晨,他被侍女从被子里挖起来,半夹半抬地拎进持静院时,起初还没察觉事态严重。
等他弄清楚阿花并非以往的不相容症发作,而是魂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具空壳时,顿时惊得睡意全无。
再看看旁边面色苍白,一语不发的殿下,他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庭发出那道搜寻花妖的谕令时,芳海中的住民都被这消息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在他们心中,雩祀后长明殿下就在闭关,至于阿花公子大约是与殿下在一起,谁也没想到事态一转,竟会变成这样的情形。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个神秘的花妖还在不在芳海?王庭搜寻的是不是他?如此这般的猜测纷纷,使此事一口气登上了流言之首,盖过了雩祀那些渐渐平息的讨论,也压过了诸如昭云部暗潮汹涌、十二荒寒宵将尽之类的话题。
行舟这个原本每隔几日就要来诊视的医师,自然知道阿花这些日子不在王庭。他对那些不着边际的八卦嗤之以鼻,但也确实有些担忧阿花出门在外的安危,没想到还真就看到人家躺着回来了。
要是阿花能醒过来,他真想揪着他的衣襟怒骂一番:是不是把医师的话不当话啊?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如今的状况,也令他感到极为棘手。纵使性命无碍,若是找不回神魂,也是无从救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长明这次出乎意料的镇静,让他不用在面对一个不会治的病人时,还要捎带一个不好惹的病人亲属。
他还因此见识了持静院下的秘密。从院中静室向下,有一间位于地底,临近泉水的密室,一座曜玉制成的石床赫然立于其中。
这种稀世珍宝采集不易,玉床上也隐约看得出拼接的痕迹,可见即使以王庭之力,也找不来一整块的曜玉来雕刻。好在将阿花安置上去后,他周身灵气逐渐聚敛,渐趋稳定,如同被锁住一般,哪怕一时半会找不回神魂,也不用担忧失去生机。
行舟不禁疑惑,这张玉床正适用于徘徊在死生之间的阿花,可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造出来。难道长明殿下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自那天之后,长明就在密室中住下,身边堆满了典籍与史书,除了与行舟交谈,几乎不言不语。每日他都会消失几个时辰,在那时,行舟就代替他作为守卫。
行舟心知,阿花身上一定有更深的秘密。能说的长明都说过,不能说的,他也不该追问。可是他身为医师,又实在无法坐视这情形继续僵持。
就在他昨日打定主意,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时,长明就出了远门,把陪护的活计交到了他手上。
“唉,阿花啊,我当时要是再劝你几句就好了,虽然你也不会听。”
行舟嘀咕了一句,扔下一个字都不想写的医书初稿,踱步到帘幕边,无聊地检查了一遍防护的阵法。
“你可不要有事啊。”他喃喃地说,“我总觉得殿下好像在酝酿什么吓人的计划,要是你一直不醒,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他愕然地停下了话头。帘幕后面的人正缓缓睁开眼睛,向他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完全无责任小剧场)
星仪:卧槽你怎么变成天魔的用户了?
谢真:?
长明:不错啊,测试一下权限
星仪:喂!
长明:rm -rf /*
星仪:喂!!!!!!!
第146章 东风面(二)
谢真坐在河边,虽不是循规蹈矩的入静姿态,但也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他眼中正映出两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面是荒山堤岸,天色清朗,日光渐斜,河水静静流去。另一面则是昏暗的屋中,垂下的帷幕罩在四周,隐约能见到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这两处画面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相融,如同裙幅上两重薄纱重叠的花纹。
谢真知道另一边的景象来自阿花的视线,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局面,光是把这两重景象分开,找准将神识集中在其中一边的办法,就花了好半天。
好在这努力也不是完全没用。凭着这细丝一样,好像随时会断掉的感知,他总算稍微能操纵了一点阿花的身体……至少眼前的视野清楚了。
他又试了一下能不能让阿花坐起来,但才动了动手臂,就前功尽弃。
谢真:“……”
要说人平日里行走坐卧,活动手足,就像使剑一般不用作太多思考;他现在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操纵阿花,就像是怀里抱着只羊,羊嘴里叼着绳,绳上系着剑,然后他要用这东西耍一套瑶山剑法。
虽然……但是……至少得给他点时间,和羊之间相互熟悉一下吧!
他被这油瓶里夹蚕豆的糟心局面弄得火冒三丈,正在较劲时,就见到帷幕分开,现出了行舟目瞪口呆的脸。
*
行舟回过神,一把掀开了玉床边的帷幕。
理应神魂离体的阿花睁开眼睛看着他,还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不过很快胳膊一软,倒了回去。
“阿花,你醒了……!”
这平时被他大为嫌弃的废话此刻脱口而出,实在是他也万万想不到这个情形。他伸手搭脉,感到对方的生机微弱却稳定,丝毫不像是之前还如同一具空壳的样子。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阿花除了起初动弹的那一下,好像再也没法支撑自己做出什么别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行舟也从激动中冷静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行舟试探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对方眨了眨眼。行舟见状,连忙补充道:“是就眨一下,不是就眨两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花默默瞪着他,半天没动静,行舟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根本不是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他改口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阿花:“……”
行舟看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他又问:“你感觉,神魂现在还是完整的吗?”
这次有些慢,但依然是眨一下。行舟又等了片刻,确认没错,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你的神魂是不是被困在了其他地方?”
他愕然地看到阿花连续眨了三次眼睛。这让他一头雾水,随即心念急转,问道:“是有一部分对,有一部分错?……难道说你被困在了身体里,只是无法挣脱桎梏?”
对方很快地眨了两下,他想了想:“你的神魂在其他地方?”
回答是眨一下。行舟一拍手,恍然大悟:“所以你神魂在其他地方,但是没有被困住,对不对?”
他看到阿花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就合拢双眼,重新陷入了沉睡。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
谢真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用力眨了几下,眼皮上仍然残留着抽筋的感觉。
维持这样遥远的感知本就不容易,在坚持答了行舟几个问题之后,他的神魂联结就好像是拉到尽头的弦,铮地一下就绷断了。
要是能再多控制一点阿花的身体,他真想抓着行舟摇两下——别光问我了,倒是跟我说说你们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啊!
不过,他也知道在行舟看来,自己还是一个重伤苏醒的病患,行舟能这么快就问出他的神魂是不是在别处,可见他们那边已经对状况有了些了解。
如今他只能从所见的情景上稍作推测。行舟正在看护他,足见长明已经把阿花的身体带了回去,多半是安置在王庭。现在行舟知道他苏醒过来,若能转告长明,也能让他放下一点心。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把“阿花”带回去的,见到他沉睡不醒,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对着河水发呆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不得不尽量收束念头,先不去深想。他转而思索现在的去向,为今之计,最好是赶快返回阿花身边,弄清现在这一副神魂两个身躯到底要如何处置。
能重获“谢玄华”的真身,本应是件好事,可这身体是从渊山里捞出来的,且显然被天魔修补过,到处带着天魔之力的残余,总得好好检查一下,否则放不下心。
阿花又是他母亲的遗赠,须得慎重对待,这一切都得是他能顺利操纵这两具躯体之后才能考虑。
事情一件接一件,越积越多,依然是千头万绪。星仪,天魔,瑶山,还有长明……
山风拂过,吹乱了水中树影。谢真心中已有计较,伸手一碰水面,波荡的河水顿时凝住,化作一面宽阔的镜子。
他探身照着这水镜,另一手按在眉角,点点银光从指间浮现,如细雪纷飞缭绕,最终聚成一张盖住他上半张面孔,七歪八扭的面具。
谢真:“……”
他从天魔中学到的第一个技巧,就是取天魔的灵气化为实质,可以想见,星仪的金砂也是从这般变化而来。
星仪的天魔灵气显现成金砂,到了他这里则是片片白雪。假以时日,或许他也能以此创造化身,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刚上手还不熟练,塑造一块面具都费劲。
不过,与他方才试着遥遥操纵阿花的别扭相比,做面具可顺手多了。
他沉下心来,再作尝试,逐渐掌握了运用这宛如实质的天魔灵气的诀窍。虽不擅画工,照着已有的图样加以摹仿,倒不会太难。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浮现出在雩祀上戴过的那一套红玉羽饰。随着念头转过,重重飞羽从面具中浮现,仿佛有轮廓朦胧的羽翼覆盖在了双眼之上。
再略作调整,谢真觉得差不离了,就算去冒充那些羽毛光鲜、形容精致的有翼妖族,应该也不至于因为面具太丑被识破。
他做这面具,主要因为自己的幻术修行不到家,还是得先把脸稳妥遮上。
一切就绪,他再照了照水面,忽然发觉这面具浑然一体,好像忘记给眼睛留个空隙了……
幸而化为实质的灵气依旧是他的灵气,面具即使遮住半张脸,也不会妨碍他的视线。他索性不去管了,起身整了整衣袖,仰头辨别日光方向。
那抚平水面的手指移开后,镜子还是留存了片刻,映出天上悠悠白云。随即,镜面便化为万千细碎水波,纷然消散,渺无声息。
岸边不见人影,小河波光粼粼,只如往常奔流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