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也都是谁的记忆吧?”
谢真抬头望着,只觉分外奇妙。那些零碎记忆本应随逝者消散,却被精妙的手段暂且收容下来;等到收容它们的池子几经磨难,令它们逸散出来,它们又重化无形,融化在茫茫天地之间。
这一刻,他不禁思忖,声名事迹尚可在身后流传,可是我与身边之人眼中所见的景色,共度的时日,是不是终究也会如冰消雪融,来时无影,去世无踪?
曾经自信能将这世间人心摆弄于掌中的星仪,在建造这座归虚池时,心中又是作如何想的?
长明也看着那些光点,片刻后中肯道:“飞散出去那些记忆不多,对于归虚池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等回头把核心装回来,还是能接着用的。”
谢真看着对方明明在用术法驾船,却还装模作样摇了两下桨的样子,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是啊。”他点头道,“归虚池的确是巧妙的构想。”
“在霜天之乱过后,鬼门给了许多妖族追溯传承、寻回先代踪迹的机会。”长明有些感慨,“就算有星仪的手笔,也确实用处不凡。”
谢真托了托手中一动不动的玉偶小鸟,忽然想起一事:“当初我们得知,雀蛇一族是在陵空前辈的时代蜕变为阴阳双魂的模样,后来在与翟将军的交谈中,我也觉得星仪操纵临琅禁卫的方式与雀蛇有些相似……本以为是星仪与雀蛇一族有什么渊源,从他们那里学到其法,现在想想,莫不是反过来才对?”
“你是说,雀蛇的分魂之法,也是出自星仪之手?”长明思索道。
谢真说出来后,又感觉不太对:“雀蛇毕竟是昭云部妖族,星仪能做到背着陵空前辈下黑手吗?”
长明却觉得有道理:“雀蛇的疯狂只是结果,它们曾是寻常的隐居部族,习得分魂之法后一跃成为昭云部的统御,至少从一开始,这法门的益处远多于害处。”
他顺手戳了戳玉偶小鸟:“你在听吧?”
“雀蛇啊。”陵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样子,只有懒洋洋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那时天地灵气充盈,妖族大多蒙受恩典,进益飞速,那雀蛇一族的修行却和灵气高低关系不大,时间久了,差距越发明显。桓岭大山里,只有他们是不得志的小可怜,有一阵还因为有半个身子是蛇,被以此为借口开除了昭云的那个什么鸟联盟……”
昭云的族地广阔,里面各族林立,派系众多,一向是三部中势力最大、形势最为复杂的地界,在学习人族那些勾心斗角的习性上无出其右。单从雀蛇和金翅鸟两代主将家系的上位经历,就可见一斑。
“他们被欺压了,就来王庭求助。”陵空道,“要我说呢,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饼,修为跟不上时代了,大可以在茫茫桓岭中找个地方安静生活,别去抢什么风头。但那个小族长不干,他嘛,很有野心——他将雀蛇一族的修行方式记述下来,条分缕析,拼拼凑凑地弄出了一套改进的修行法。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法门还远远不够,他也知道,就求我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他动了动脑袋,看向长明:“换做是你,你会帮吗?”
长明道:“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倘若那法门确有能完善的余地,给妖族多留下一份传承自是好事,反之就算有心,也无从做起。”
“……你还挺有责任感啊。”
陵空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感慨:“我是没想那么多,单觉得他们一族的法门有点意思,于是尝试修修补补,在这期间那个谁……星仪的兴趣倒比我还大一些。或许是感觉到星仪才是真能帮上他们的人,雀蛇的小族长以后却是找他请教比较多了。”
“那么当时,你们知道分魂之法会导致的后果么?”谢真问道。
“当然知道。”陵空满不在乎道,“我知道,星仪知道,雀蛇他们也知道。只是那时候他们觉得,这一点代价是足可承受的吧。”
谢真道:“疯狂而死,怎只是一点代价而已?”
“嗯?分魂法也不是一定会发疯啊。”
陵空反而一愣,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如果分魂是自己修炼而成的,对阴阳魂魄的平衡自然强得多。不过涉及到修行之道,并不见得每个族人都能有此才华,后来他们将此法与血脉结合,变成了传承下来的天赋,缺点嘛,你们也晓得了。”
“怎么会做如此行险之事?”谢真不由得道,“即使只有少数雀蛇能借此修行,也能庇护族人,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将所有亲族置于险境,有违初衷?”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陵空用翅膀顶了顶他手指,“他们要是只想退居桓岭,就不会想尽办法增进修为了。”
长明道:“他们终究是想要在天枢峰上有一席之地,等到登临主将之位后,更需将族系传承下去,成为昭云部牧氏,而不是区区的雀蛇一族。”
谢真微微叹息,也并非不能理解这种追求。陵空笑道:“妖族就是这样,不想争强好胜,和家养的小鸡仔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外人看来性情平和的花妖,你要说他养的灵花灵草不好,也是要抄起锄头跟你讲道理的。”
谢真想起了他在静流部认识的那名叫流束的花妖朋友,一提到炼药养花的工作就眉飞色舞,深以为然。陵空又说:“追根究底时,听着像是雀蛇多么不择手段,可在霜天之乱时,昭云牧氏在抵挡魔潮时居功至伟,又救了多少桓岭的妖族——要是仔细去算这个,那真也没个结果。是好是坏,连后人也无法评说呢。”
几人一时默然,各自陷入思索,过了片刻,长明道:“离题了。所以星仪有没有在雀蛇的传承里动过手脚,已经不用多说了吧?”
“我猜他是想看看神魂的修行法在血脉传承上的效力。”陵空不无冷酷道,“无论如何,现在雀蛇已经绝迹,他的尝试亦可以说是失败。”
说了这些,他似乎也陷入困倦,卷起翅膀不再理会。谢真一时心中滋味陈杂,长明体贴地没有多言,小舟在静谧中轻轻滑过水面,回到了来时的岸边。
空屋后,谢真望向天幕,云间仍有星辰闪烁,如同光亮的河沙。湖上茫茫荷叶埋藏在幽暗中,风拂花动,其声悠远绵长。他说道:“每次来菱湖,都是有事在身,倒是对景色视而不见了。”
“这船在这里等你。”
长明指着那系在缆绳上的小船,“下次就来游上那么一游。”
谢真一笑,忽起促狭之意,说道:“那也要看船家愿不愿意载我呢?”
“再不会叫客人在岸上等着了。”长明一本正经道,“想到哪里都去得,如何,要跟我走么?”
作者有话说:
昭云特色物种分类法:有实力的雀蛇算飞行类,没实力的雀蛇算爬行类
(真正的昭云版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奋斗改变命运的主角剧本不用说是谁了吧?没错,是我西琼哒.jpg
第198章 行道迟(一)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陵空事不关己地嘲笑道,“要是那个地方你没去过,最好不要飞着去……是吧。”
“前辈说得对。”谢真诚恳道。
雨落纷纷,蔓草丛生的古道上走过两个身影,其中一人肩上还坐着只大白鸟。
虽是初夏时节,四下里却仿佛分外萧索,荒野上的绿意也不显生机。这颓败的画卷里,眼下突然多了一对访客,与周遭终年不变的景象殊不相称。
谢真打了一把纸伞,没有用灵气驱开雨水。或许也是因为天魔之力的影响,以往他敏锐的感知多与争斗相关,如今则更能察觉到天地万物间一些幽微之处。
正如此刻,越是靠近那座荒芜之城,他越能感到那股笼罩在这片故地上的凝滞。
静谧犹如无形的东道主的注视,排斥着久未造访的来客。无需交谈,谢真和长明都不约而同地收敛灵气,把自己当作是寻常游人,不去贸然打破这死寂。
霜天之乱平息后,一度繁华的临琅就此烟消云散。初读这段往事,只会看到这个名号从此被抹除,仅此而已。
但一个古国的消亡并不是那么干脆利落的事。若是细寻记载,不难找到此后的记述:魔潮从国都琼城兴起,向四下散布,因而琼城受创最深,加之有镇魔血祭的影响,使得此处在当时哪怕对修行者而言也属绝地。
魔潮的军势散入四野后转为稀疏,给了别处凡人逃命的时机。一部分临琅人托庇于邻国,不过可以想见,他们的境况也十分艰难;另有一些人在边军引领下跋山涉水,去了人烟较少的燕乡。
至于临琅原本的土地,起初众人都畏惧于魔潮残留的灾害,但星移斗转,魔潮的影响日益消退,邻近诸国便渐渐有人移居到此。
先是边境的一些田地,住上一阵感觉无碍,就向内探求更多。空荡荡的四境慢慢被人烟覆盖,重新唤回了那些土地上的生机。
为此,四邻之间也曾有过大大小小的冲突。在争执与妥协中,古临琅的土地一点一点被蚕食,时至今日,就只剩下琼城周围的荒野还无人接近了。
也因为如此,长明他们从天上赶路前来时,与其擦肩而过,差点飞错了地方。
“就好像笼罩在什么阵法里。”
谢真仔细感受着弥漫在四周的异样气氛,“天魔的残余,时隔六百年也这样显著,真是非同凡响。”
“毕竟琼城是魔潮爆发的源头。”长明道,“你可曾感觉到什么影响?”
“我没事,不如说因为有天魔的印记,在这片地界,我的知觉反而更加敏锐了。”谢真摇头,“我正想问你,陵空前辈虽说无妨,但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不会。”长明解释道,“比起渊山,这里不过是气息的残留,并不碍事。”
谢真稍稍放了点心。来之前,他曾经怀疑会不会在这里碰到星仪,他的那些金砂化身神出鬼没,实在叫人觉得阴魂不散。但当他来到琼城附近,浸入那残余的异样气息中后,却笃定地觉察到,这里绝无第二个带有天魔印记的人。
这大概就是印记之间的相互感应。他可以确信,下一次星仪再出现在他左近时,他会清楚地感应到对方的来临。
他忽觉肩上一轻,是陵空飞到了半空。玉偶吞了归虚池的核心后就膨胀起来,原本小巧玲珑的身形,现在与苍鹰相差仿佛,小鸟的轮廓却没怎么变,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憨。
“前辈,怎么了?”谢真抬头。
“这雨太讨厌。”陵空答非所问道。他向前飞去,身形转瞬消失,而城墙的轮廓此时也从雨幕中浮现而出。
只有亲临近前,才能明白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城池。
在这片河原腹地上,用以建造墙砖的山石在开采后往往带着醒目的红褐,迎着日光,这些城墙常呈现出一种近似生铜的颜色。面前这座古城则不然,或许也有阴云盖顶的缘故,雨水洗去了尘灰,只留下幽暗的光泽。
岁月尚不足以完全摧毁高耸的城墙,那些磨损与风蚀的痕迹,反倒衬托出它的坚固。
世上城池有许多,更宏伟有之,更险峻有之,在走南闯北的旅者眼里,这座城的规模大约只算寻常。但它以无边的寂静震慑着这片旷野,风雨飘打其上,就像涟漪落入它的阴影。
这是一座荒城,尘封旧事为它留下的唯有死亡。
原本是城门的地方空荡荡地敞开着,他们穿过城墙,迎面而来的景象就让人惊讶。
街上的房屋虽然已经荒废,却不像是被遗弃了数百年之久。屋院和民居都能看出原先的模样,矗立的墙壁偶有破损,而流云般曲卷的屋檐仍旧带着清楚的轮廓。
只是这一切都笼罩在死寂中。雨水浸入屋瓦和残破的石路,又给这番景象增添了许多凄凉。
“都看不到什么绿色。”长明打量着四周。
空旷的街路上有一些野草蔓延,但那点绿意实在太少,石板上都没什么青苔,废屋上也见不到太多藤蔓。树木倒还是长在原处,只是也有气无力。
“刚才在城外也是,看不到什么生机。”谢真说道,“不过,那种感觉与其说是邪恶,不如说是凝滞,仿佛这里什么都变得很慢。”
他们还是在和平常一样行动,这个所谓的慢,不过是一种对灵气的感觉。长明领会了他的意思:“就像是慧泉的反面。”
“慧泉?”
谢真一时间还没有明白,旋即发觉他这么说还真是贴切。慧泉深藏于王庭之下,他们往常接触到的只是慧泉散逸出来的灵气而已,但那也足以让他感受到那种活泼生机。
“是那么个意思。”他思索道,“这里确实灵气稀薄,几乎感觉不到,不过只是缺灵气,会变成这样么?我们也曾经去过一些灵气稀少的地方,都不像是这样的情形。”
“不只是缺少。”
长明一弹手指,让一小缕火焰飞了出去,只见它在雨中闪烁,咝地一下消散无踪。
这样以灵气束成的火焰,就算不去刻意维持,脱手后也该燃烧一阵,此刻却瞬时就湮灭了。
谢真想了想,先没有拔剑,自己凝聚灵气一试,果然也差不多。长明说道:“寻常情形下,无论灵气多少,都只是有无的差别。这里则不然,就像是倒欠灵气。”
这个比方一针见血,谢真明白过来,天魔在此地爆发时,估计是把四周的灵气给吸了个干净。
在这诡异的情形下,依靠灵气施展的术法必定大打折扣,也难怪当时仙门修士措手不及。
而世间灵气总归逐渐趋于均匀,天魔被镇压后,被波及的临琅全境也从四周到中央,逐渐重获灵气,就像干涸的湖泊涌入水流。恐怕,这也是霜天之乱后漫长昃期的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只有天魔源头的琼城还在“倒欠”灵气。眼前这凋零得极为缓慢的城池,正似处于漩涡中央的平静。
“渊山封印中也差不多。”谢真说道,“只不过那里是灵气混乱,术法在其中不易奏效。以后要对付星仪,难免要考虑这个。”
“我剑用得不怎么样,不过凤凰么,空手打架也还可以的。”长明客气道。
谢真:“哪有你这么谦虚的!”
两人走在雨中的荒巷里,谢真观察四周,记忆里散碎的影像逐渐拼合。
他比长明还多了一些目睹琼城的经历,虽然那时翟歆的心境已经相当狂乱,毕竟还是留下了不少画面。临琅人常在屋檐下挂的琉璃铃,这会当然早就不见踪影,但屋宇房舍里仍能看到一些用琉璃装饰的痕迹残留,让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正穿过六百年前那座繁华的城池。
绕过一座倾塌的小桥遗迹,面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条明显不同于别处的宽阔长街。这里的建筑也受损的更多,到处都是废墟,显然是战乱当时遭了殃。
年少时的翟歆打马走过的是这一条街。六百年后,在故国的梦境中,他骑着白马向星仪最后赴约时,经过的也是这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