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暄知道这不是发作的当口,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登上书斋古旧的木阶。景昀停下脚步,一指门廊边:“你在这里稍候。”
“这是怎么一回事?”黎暄低声问,“师父怎么了?”
“师父修行时受了伤,正在休养。”景昀沉着脸道,“本不应在这时闹得尽人皆知,你既然刚好赶来,也不要喧哗,就在这里等师父醒来吧。”
黎暄浑身发冷,颤声道:“让我拜见师父。”
“师父不适宜见人,你现在进去也没什么用。在这等着吧。”景昀不耐烦道。
这话猛然刺痛了黎暄,他愤然道:“为何不让我进去?难道我不是师父的弟子吗?!”
半是对师父的担忧,半是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郁气,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景昀也一怔,黎暄以为他是被自己震住,可是下一刻对方就摆出了师兄的架势,斥责他道:“收声!这种时候还胡闹什么?”
黎暄看着他,袖中的两手不住颤抖。就在这时,另一名师兄从屏风后出来,满脸疲惫,唤了一声:“景昀师兄。”
景昀冲他点点头,根本没有理会黎暄的反应,转身就进去了。那个师兄揉了揉脸,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叹了口气说:“黎暄啊,回来了?”
黎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做出强闯的举动。他问道:“师父如何了?”
“情形不大好。”师兄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是在为师父疗伤,只是以同源功法暂时维持师父灵脉流转,盼望师父能够自己止住危势而已——啊,景昀师兄不叫我们说这个。跟师弟你说说应当无妨吧。”
黎暄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他修行的偏门术阵由师父专门指定,可以说,他就是因为对那门衡文术阵的适性才被师父收下,这件事所有的师兄弟都一清二楚。
所以,景昀说他“进去也没什么用”,确是一句实话。
他的天资不足以帮助师父推演那门功法,而在师父身陷危困中时,他的修行也并不能对师父有何助益。到头来,还是一样。
黎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在书斋中等待的时间了,山长门下亲传的师兄弟们来来去去,他甚至不清楚师父究竟是何时转危为安的。最后还是景昀想起这还有个师弟,特意出来告诉了他一声,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道:“回去歇着就行。”
“不用。”黎暄轻声说,“师兄弟们都费尽苦心,我却只有在这里枯等,如今正应该去照顾师父,略尽绵力。”
“那你去吧。”景昀累得东倒西歪,随口答道。
再次见到山长时,他正入静修行,从外表丝毫看不出之前经历的艰危。黎暄压下所有念头,和师兄弟们一同轮流值守。
不知过去了几日,黎暄正独自一人守在帘后。他跪坐在门口的蒲团上,低头望着那素绫上的暗纹,不由得思绪游走。
在延地各处的书阁中,或许能找到许多织金描银的华美蒲团,而眼前不怎么起眼的这一只,因为有幸能放在山长的书斋里,便与同类区分开来,有如云泥。
“……上前来。”
耳边忽然听到这么一句,黎暄猛地抬头,正看到总是闭目的山长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近来山长偶尔也会苏醒,只是朝旁人吩咐下去几桩门中事宜,还从未和黎暄交谈过。黎暄也不知该激动还是紧张,连忙趋前。
山长自闭关之后,声音就十分嘶哑,听着让人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像是吞下了枯枝一样难受。他问道:“卖古籍的散修,近来动向如何?”
这飞来一问,让黎暄一时间都没回过神来。师父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弟子,也不是说自己,竟然提的是那个散修?
旋即,黎暄突然心中巨震——在此之前,他从未深思过师父修行受挫的缘由,盖因他早就知道师父常常在研究衡文留下来的各种秘籍;可是这个时候提起那散修,难道正是他带来的什么典籍秘卷,才导致师父走上歧路,身受重伤?
这可怕的猜想让他脸上顿失血色,这失态被他师父也看在眼里。山长疲倦道:“莫要多想。此人送来古籍,多是文卷,无关修行法。”
黎暄这才从那攫住他的惶恐中挣脱,背上冷汗也冒了出来。山长又道:“那些文卷驳杂,却不乏启迪之功,此次虽失利,以后从中未必不能寻到真解。这人即便无法招揽,也不要开罪了,以后有什么古籍拿来,全盘收下就是。”
听师父的意思,似乎是从那些古籍中得到了思路,试图推演修行,才有眼前的祸事。黎暄本以为要被问责,没料到师父并不介意,他摸了摸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的玉匣,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先前这位道友带来一件重宝,是以密文写就的阵法古卷,本想献给师父阅览,但……”
山长打断他道:“拿来看看。”
被师父不容拒绝地看了一眼,黎暄只得把那些担忧影响师父休养的劝说都咽了回去。他从匣中取出丝帛,双手捧上,山长就着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又伸手取过,陷入深思。
屋中药气缭绕,黎暄不由自主地屏息静默。许久,山长忽道:“匣子拿来。”
黎暄不解地递上了空匣子,见山长伸手抵住匣底,术法的灵气乍现,不知是触动了什么精巧机关,本来不过一指厚度的匣底如莲花绽开,细薄玉片簇拥之中,赫然是另一卷折起的绢书。
看到黎暄目瞪口呆的样子,山长解释了一句:“开启之法在密文中。”
他将暗层中的绢书也仔细看过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黎暄小心道:“这位道友将玉匣交给我时,曾说这是古卷其中一页,那藏在机关里的莫非还有其余部分?”
“两下合起,就是完整的原本。”山长睁眼答道。
黎暄吃惊:“他就这样把全本奉上了?”
“此物确实贵重,况且,非衡文中人,想来也难解其妙。”
山长沉吟道,“……他想要的回报,必定也不那么简单。”
*
“道友,这些古籍的来历,我此前确实是用了托词掩饰。”
侯府园中,端坐在黎暄对面的散修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承认了,“那些都是我家传秘卷,先前试探,只是想知道如今的衡文是否还有器量,容得下曾经的异见。”
黎暄不动声色道:“失敬了,不知道友这一系源自何处?”
“祖辈正是有着古时衡文的传承。”
散修向着北方遥遥一拱手,说道:“师祖曾是古衡文阵法大家,流落在外后,代代推演一部遗落的阵法,直到先师一代,终于得竟全功。然而这无名阵法,本是衡文一部古阵中的副阵,唯有献于衡文,才不算埋没了它。”
“诸位一片诚心,天地可鉴。”黎暄作感慨万千状,“道友将先祖心血归还,衡文受此恩惠,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散修正色道:“师祖的夙愿,无非就是认祖归宗,重回衡文门下。”
果然如此,黎暄心道。山长对此有所猜测,觉得这散修得到的古卷可能来自在古衡文分崩离析时出走的某个弟子,多年下来,传承逐渐残缺,因而此人修为不济,却在阵法上有些出众见解。
他欣然道:“衡文不曾有过半路收徒的先例,但为了道友,我也会恳请山长破例。”
“你误会了,并非是我想拜入衡文。”散修摇头,“我蒙受先师恩德,不会转投他人门下。先师将阵法推演完成,不为自己,只望衡文能承认师祖当年的功劳,让师祖的名号重回门派,位列文德堂中。”
黎暄瞠目道:“文德堂?……道友,你可知文德堂是什么地方?”
“能名列其中的,无不是衡文一门中光耀史册的贤人,如今更是只有去位的山长才能得以列入。”
散修答道,“但我确信师祖的功绩,足以在其中有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说:
星仪的话术一套又一套,为防止旁观视角的大家看晕,特对其进行事实核查:
1. 朋友、师父、祖师,都是虚构,是星仪根据“衡文当年学术争端有人出走”的史实编出来的背景
2. 前面提交的衡文历史资料古籍,是他自己编的,区区造假手到擒来一天写五斤
3. 这次的戏肉部分,显然也是他的研究成果,还融入了他对旧衡文的丰富了解
4. 他的唯一目标就是借壳上市,其他的全是忽悠
观众朋友看懂了吗,这就是高学术力星型诈骗,快点拿起电话,拨打王庭专线,摇人来打他吧!(不
第231章 昔往矣(七)
檐外夜云巍巍,与月色一同压低,才停了不久的细雨又潺潺而落。隐约的远雷之声,仿佛相隔万里,即使是令人心魄摇动的震鸣,传及此地,也只听得几下闷在水里似的咕咚咚的余音。
孟君山侍立在侧,茫然望着书案,纸上那“晖阴”二字好像忽然缠成了几缕他认不出来的墨迹。雨声中,郁雪非缓缓道:“在你心中,世间对山川道法造诣最深的是谁家?”
“我毓秀自当是天下第一流。”孟君山不假思索道。
郁雪非道:“还有呢?”
这下可叫孟君山犯了难,他心中闪过几个名字,都觉得不是师父想问的。
郁雪非没有等他的回话,放下笔,自己答道:“是王庭。上古时,凤凰筑慧泉以节制天下灵气,这改天换地的手笔,无论其法门有多少传世,同道之人至今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孟君山心想,这倒是理所应当。王庭慧泉在今日,已经形近传说,仿佛永世不变,几乎让人忘记它也是被人造就。
“世间灵机如水,往复轮回。”郁雪非说道,“盈昃之期,潮涨潮落,山川中地脉相连,又似江河奔流。昔日的凤凰想要干涉这天道循环,施以妙手,只令王庭三部受其恩泽,看似于大局无碍,但是……平衡就是如此被打破了。有第一个,就有后来者。”
他看着文卷上墨痕未干时的一点微亮:“我们也是后来者。毓秀门中素来有构造地脉的研究,霜天之后,阵法渐趋完善,这是历任掌门才能得知的秘辛。”
孟君山现在可顾不上想“那我能知道吗”这种事情,他喃喃道:“那份阵图,难道说真的……”
“是毓秀的手笔。”郁雪非平静道,打破了对方最后那一点不愿置信,“所以,我问你这天下谁才是此道中的行家?难道你不去想一想,这种东西当真是衡文能够拿出来的?”
孟君山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份他亲手绘制出来的图卷上。那日,衡文送到师父面前的匣子又好像在他眼前展开——那不是送上门来的请求,而是早已互通有无的合作,他曾如此为那幅阵法的精妙而折服、赞叹……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心中的忧虑和疑惑,只因为他想去相信师父对他说的话。
“弟子愚钝。”他木然道。
“我让你亲自去看一看衡文将如何承载这阵法。”郁雪非淡淡地说,“现在,你已知悉一切,又作何感想?”
*
秋叶上秋雨,声声清越。黎暄将书斋地上散落的泥土扫净,同那些花叶枯枝一起拿去销毁,返回屋前,正在门廊下看到了景昀。
他上前施礼:“师兄。”
景昀神色中的复杂一闪而过。他单手托着盛有文书信函的匣子,这种活计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做:“师父可安好?”
“无恙,且容我转交。”黎暄恭敬地接下信匣,“师兄若有话,待师父这次闭关出来,我也为师兄一并转述。”
“……没什么。”
景昀看着他道,“我等静候师父传召。”
黎暄略一躬身,一板一眼依照规矩,目送师兄在雨中离去。随即,他抬手挥了挥,将从檐角垂下的一线水滴吹散,方才微微笑了笑,转身回去。
山长今日没有待在他用以温养灵气的泥缸里,而是披衣坐在案前,黎暄取了药材回来,待要上前清扫,山长却摆手道:“不忙,过来。”
黎暄忙端正神态,上前领训。山长咳了两声:“你对各地书阁修葺、建造的筹划,我已看过了,不错。”
“万不敢居功。”黎暄立刻道。
“在延地各处布置的阵法,你在计划中,只是根据文卷,依样画葫芦而已。”山长说道,“现如今,你可对此有了什么领悟?”
黎暄答道:“弟子见识不深,最多看出这仿佛与当地凡人有关,再多便说不出来了。”
“不知其所以然,也能把它做完么?”山长问。
“既是师父交代,必有您的用意在。”黎暄垂手道,“弟子不需追根究底,师父认为我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示下。”
山长点了点头,看起来是满意这个回答。他思忖片刻,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这番计划,是从那散修献上的阵图而来。我衡文自古便有统御生灵的志向,古时衡文立身于一国之中,虽出世隐居,并不与俗世的王朝交游,历经多年,却也与当地人的信仰密不可分。凡人虔信,仙门超然,如此延续下去,本应当凝聚起门派的立足之基,然而霜天突至,四方大乱,衡文无法护得一方安稳,根基顷刻动摇,乃至崩塌。”
如今的衡文书院中,对古衡文的记载无不是极尽崇敬之笔,黎暄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当年灾祸这样近乎冷锐的评价。
他不由得道:“当初各派都竭力挽救危局,盟约中我衡文也是其中之一,难道这还不够?”
“倘若没有那大灾,衡文在当地凡人们心中就是无所不能。”山长不带情绪地答道,“危难当头,即使倾尽全力,这些至尊至贵的仙人,却也只能做一个门派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衡文,终究也只是这样一个门派而已。”
纵观门中上下,恐怕也只有山长能说出这样不敬之言了。黎暄尽管就在山长面前,还是听得脸色有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