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
怎么扯来扯去还扯到他了?谢真本来推测,两人说上那么几个来回,这幕场景就该崩解,现出更深一层的心魔,结果他们吵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看得出来,这位黎师弟平时一定抱有许多纠结,这才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这个顶着孟君山模样的幻影所说的一切,无非都是他内心对自己的质疑。
即使是修道中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做到心境澄明无垢,或有遗憾,或是偏执,谁都难免如此。可是像黎暄这样,心绪复杂矛盾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且慢……谢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上。海山和他一起隐去了形迹,但他站在衡文这一侧,也始终在与“孟君山”洒落这道水幕相抗,无形间担当了不小的助力。
难道是因为他在这里帮手,分担了黎暄的压力,才使得他能撑着“孟君山”的攻势,继续互抛指责?
眼看这俩人说得越来越离谱,攻击开始上升到把仙门各家各派挨个喷过来,谢真心说一声抱歉,把剑光一撤,避到旁边。
僵持的水幕与光墙凝滞片刻,接着像是平衡打破,黎暄手上的阵法四面受敌,于一声裂响中破碎,水波随即浩浩荡荡地直扑而落。街道上顿时如雨水泛滥,冲得那几个倒下的衡文弟子衣角都漂了起来。
“孟君山”并未乘胜追击,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面溃散的景象。黎暄从袖中甩出几件法器,匆忙拦阻,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俨然一副猫儿戏鼠的姿态。
黎暄悲愤道:“何必说冠冕堂皇的话,你们毓秀无非是想要把全副事情都推在我们身上,现在又要来杀人灭口了!”
“话不能乱讲。”对方脸色一冷,阴沉道,“既然都到了这个胡言乱语的地步,就更是留不得你了!”
谢真:“……”
这邪笑老孟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坏蛋啊……不敢想到底是集中了多少的怨念,才捏出来这么一个形象。
“在笑什么?”
耳边羽饰忽地轻轻一热,长明的话音透过来,让他冷不丁吃了一惊,有种悄悄看话本故事被抓到的错觉。
“……没有笑吧?”他迟疑道。
长明说:“眉毛眼睛都笑了。”
“胡扯,你又看不见。”谢真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把神色端正了一下,才道:“刚才看到了一个旁人想象中的老孟。”
“他都当上别人的心魔了?”长明嘲道,“是怎么样?”
谢真:“完全不像他……”
法器对面疑似传来了一声嗤笑,虽然不是听在耳朵里,但那种略带幸灾乐祸的情绪还是很清晰,谢真这下算是知道长明怎么发觉他刚才微妙的心情了。
长明顿了顿,说道:“隔壁毓秀弟子能在衡文人这里充当心魔就够奇怪了,总不能是什么深仇大恨吧?”
“确实不像。”谢真道,“看情形,并不是私仇,而是门派纷争,至少本人是这么想的。”
“衡文一直提防又不对付的难道不是正清?”长明评论道,“就像景昀的态度,那是摆在明面上。要是心里恐惧忧虑的是平日不管事的毓秀,说不得就是暗通款曲。你特意等着观察心魔,没有当即动手,这人不是寻常弟子吧,莫不就是那个姓黎的?”
谢真心道长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他答道:“正是他。这一团神魂的缠结在阵法中显现得与众不同,我要看看是什么情形。”
“唉,我也想看邪恶毓秀人。”长明说。
谢真:“……亏得你没看到啊!”
那边,邪恶毓秀人和黎暄的争执已到尾声。按理说在占尽优势的情形里,不用多废话就是了,可是“孟君山”还没有立即将对方拿下,依据谢真此前观察各类心魔图景的经验,这八成是因为后面还有情节。
果不其然,从倾塌的街墙另一侧,忽然有个人影冒出,向这边奔来。他未着衡文门下的衣冠,但看得出是个仙门修士,许多行走四方的散修都有着类似的装扮。
此人脸上有一副木雕面具,歪在一边,露出下面平凡无奇的面孔。这身影虽然只是黎暄心绪的一部分,从头到脚都没有熟悉之处,但在看到他时,谢真心中就不由得升起警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人。黎暄的反应则出乎他意料,他回手就朝那边放了一个遮蔽视线的术法,意在将对方推出战圈之外。
也能说这样是不想对方涉险,但好像总有些奇怪。那散修不知怎么地就越过了术法阻隔,到了黎暄身边,想要扶起他,而黎暄只是无神道:“与你无关,你别看……”
别看什么?谢真疑惑地看着这一幕,这里还没有开始揭露什么秘密吧?
“孟君山”立刻为他解答了这个疑问,他冷笑道:“不想叫人见到你这狼狈落败的模样吗,事已至此,还撑那些面子作什么?”
那散修像是没看到街上这场战斗的狼藉一样,低头对黎暄道:“你何必要自作主张?若你听从我的谏言,也不是不能免除这一桩祸事。”
“听从你……”
黎暄的面色逐渐变得凄厉起来,“我正是信了你才会落到这个境地!道友,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你焉知今日之事,不是遂了你的心意才会到了这一步呢?”散修道。
随着他这句话音,四周的景象渐趋淡去,谢真不由得松了口气,不止是因为这段心绪终于展现出其本质,也因为不用再看那个“孟君山”了。
新宛的灯火此时化为了一条条狭长旋转的光影,即使色彩明亮,在这情形下也透出难言诡异。漫天游动扭曲的火光下,散修微微而笑,谢真注视着这个黎暄心中最深处忧惧的具象,感觉他的来历已经不言自明。
散修向下一指,街边一堆刚才还不在这里的瓦砾堆上,躺着一个裹着锦衣的人影,头冠散乱,已无生机。散修对黎暄道:“这也是你的罪业,你方才可有想起过他么?”
谢真心道这又是谁啊?黎暄显然是认得的,见到对方时不禁声音发颤:“不可能,倘若一切顺利,他应当会夺得先机,登临大位才是……”
“若真如此,也是在你们的操纵下,不是么?”散修笑道,“你何不试试,能不能一拨丝弦,就让他随你心意,站起复生呢?”
几条微不可察的金色细丝,从裂开一道道狭缝的夜空上垂落下来,不止落到那具躯体上,也有几缕搭在了黎暄的肩膀、额头。黎暄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气力。
在散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前,一泓剑光就横在了他面前。
“不必再演了。”谢真持剑而立,“你想借着这位黎师弟的心魔宣示什么,不妨直白对着我讲。”
散修叹道:“我可是给了你一个了解衡文门中辛秘的时机,你非要不识趣地打破做什么?”
谢真没回答他这不怀好意的话,只是回剑一扫,挑走了呆住的黎暄头顶那几缕金丝。
作者有话说:
大师兄:这播片怎么这么长,boss好眼熟,一阶段为什么卡住进行不下去了,一个个蹦出来的空降角色又都是谁啊!
(星仪在这里好像那种meta游戏里会突然攻击你系统的角色,区别在于他不是演出效果
第251章 过愁城(七)
剑光掠过,此时的海山上并无冷意,但还是让黎暄猛地打了个寒颤。
拂去那些丝线后,他的神色稳定了不少,和方才声嘶力竭地发泄心中纠结相比,已不再带着那种狂乱。只是在看向谢真时,他的眼神还是很恍惚:“你是……谢玄华?”
谢真看他一眼,对方虽在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他也就以这无言作为回答。
黎暄木然地问:“你是来处置我们的么?”
“你为何会这样想?”谢真反问道。
黎暄垂着头,如梦呓般地说:“我们怎能指望诸派不闻不问呢?我已深陷其中,难以脱身,师父想必也知道会有这一天,才将我安排在这里。我只是想不到,不是正清,也不是毓秀,是你来到这里……”
谢真听他说话还是有些颠三倒四,但对方脸上那迷茫神情,叫他一时沉默。此情此景,虽在虚幻的心绪之中,可是现世里确实也是他踏入衡文地界,将这沸腾跳动的锅盖给揭了开来。
“……我总是疑心,毓秀和正清看似各走各路,暗地里却在谋划什么能左右仙门的事情。或许瑶山也牵扯其中,当我在凝波渡见到你,更加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秘辛。说不定,渊山镇魔也是对天下的欺瞒呢?”
黎暄喃喃道,“你究竟是如何复生?天魔真是仙门多年来深信不疑的大敌吗?……诸位名门正派,都有见不得光的秘事,我要怎么去相信这些人?”
顶着散修模样的星仪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笑而不语。谢真大概也猜到了这人在琢磨什么,却不打算让对方称心如意。
他对黎暄道:“如今衡文危在旦夕,我为消弭这一桩祸事而来。”
这一句平淡解释,让黎暄又怔愣许久,才艰涩道:“谢师兄,我信你。……但是衡文的积弊,是连你也救不了的。”
“贵派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只是要阻止此地的灾厄,也不能坐视你们门中上下弟子横遭利用,被人生吞活剥。”谢真道,“难道你就想止步于此?先活下来再谈以后吧。”
“对啊,对啊。”星仪状甚赞同地点头,“尽管你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但是或许最后的罪责也不用归于你一人呢。不是还有你师父吗?”
黎暄:“……”
眼看黎暄刚清明一点的眼神又开始浑浊了,谢真倒是很想照着旁边的星仪头顶劈上一剑,但这时两人若是放手相斗,势必要让黎暄这里已然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
他只能暂且不理那家伙,对黎暄沉声道:“持住本心,守定灵明,勿为心魔所趁!若在此魂飞魄散,未来衡文如何,你也再难见证了!”
谢真往日不言不动时尚能令人慑服,此刻陡然严厉起来,黎暄如同被冰雪从头浇到尾,激灵灵地哆嗦一下,从那副了无生趣的姿势里坐直了身体。
不等他答话,周遭景象已经显现出他心绪,那些牵长扭转的灯火,水迹横流的街道与瓦砾,纷纷如浮沫般退去,就连星仪的影子也短暂地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幽暗的水面,夜空中阴云密布,只透出些许微光。
谢真看得清楚,这片浅水实则是一滩沼地,丛丛芒草在其间蔓延,映照着无路可去、无处可逃的心境。这也是他在衡文的阵法里初次见到新宛城以外的情景,足以证明黎暄在阵中确实也是一个特殊的节点。
黎暄孤零零地处于水沼之中,看似那些令他困惑癫狂的东西都已不在了,谢真抬剑点出,剑尖隔空指在他两眉之间。
海山上剑气一送,那个身影顿时散落一地,化作尘埃。
谢真望着他消失之处,心中不免叹气。黎暄最恐惧的事物,赫然就是自身的所作所为,他此刻能斩去这份执念,却不能将对方背负的种种因果也一并消去。
他的罪责,以后自有公论,而在解决这个笼罩衡文的阵法前,谢真也不能确保他最后一定能幸存。不过这一刻,让他从心魔中解脱,至少暂时避免了被星仪摆布到底,死得不明不白的结果。
沼地的静水上荡起縠纹,更远处,水面被起伏不平的沙洲断续分开,朦胧月色在一片片斑驳碎玉上留下淡影。
编织出这番景象的人已经断开了连结,这幅画面却还残留着。失去了酝酿心魔的思绪,此地也不再弥漫着被加诸其上的阴郁,仅仅只是一片空旷、寂静的水原。
谢真将海山轻轻一抛,令其回鞘。飘游在草木上的风声停顿了片刻,星仪的轮廓从侧方显现,就好像他始终都站在那里一般。
他还维持着黎暄记忆里那名散修的模样,但神态气势,看起来已经全然是那个“星仪”了。谢真曾经见过对方的许多面貌,真容、化身、也有用于伪装的幻形,星仪似乎从未刻意将全副本性掩藏在这些不同的身份之下,只是稍加修饰,略微误导,他就是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在地伸手取得他想要的东西。
当他越过水面走来时,谢真不由得想起了白沙汀中那个仙人于湖上舞剑的传说。剑修的确会踏水舞剑,洞府中也当真有过知己相得的美谈,只是传说如梦似幻,至今仍未褪色,真正的故事却已不堪回首。
“你最后还是放他走了。”星仪看了看黎暄消失的地方,遗憾道,“错过这一回,你可能就很难知道衡文这整桩事情的全貌了。还是说,你觉得不查清楚会更好?”
谢真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说道:“他是受你利用的主使者?未必吧。”
“啊,那当然还有人比他知道更多。”星仪颇为惋惜道,“但是他师父恐怕已经……”
他做了个不小心跌碎茶盏的手势,“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对于他这带着轻佻的言辞,谢真投以冷瞥,说道:“看来山长还活着。”
星仪诧异道:“莫非你连这位元凶都要救?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么迂腐。”
谢真深知对付这人,就不能顺着他的意思说,因而并不答话,径自说:“你为何要诱使我窥探黎师弟心中图谋?你大约觉得,我若对衡文的布置了解更深,势必在思绪中留下痕迹,在这变幻万端的阵法里,染上这些知觉,兴许无益,反而是种妨碍。”
“你是这样想的吗?”星仪笑道。
他意有所指地让视线逡巡过四周,无疑,这片沼地就是话中所指的明证,是属于旁人心绪中遗痕的残照。谢真一路破开一个个神魂的缠结,也不可避免地将那一幕幕映入印象之中,那座东拼西凑、充斥着混乱与执着的灯火下的新宛城,几乎已经在他的念头中成形了。
谢真道:“倘若我不去看,又说明我已经想过了这一桩前因后果,取而代之让我记住的,则是你的盘算。或许这样更是正中你下怀,一旦激起这些思索,就不免时时提防此间阵法对心绪的扭曲。念头一起,说不定何时就可为你所趁。”
星仪含笑不语,看不出这番话是否说中他心思。依照谢真的脾气,本来能动手就不说太多,但处于这牵动神魂的阵法中,已经由着星仪埋下了许多似有若无的引导,此时他便要正面回敬过去。
“这两者或许都在你计量之中。”
谢真说道,“但是,不知也好,知道也罢,于我而言没有分别。我不去拆看黎师弟的神魂,也只是因为我不愿意。”
铮然一声,海山跃空出鞘。星仪脸上神色不禁认真了些,只是仍然透露着一股从容,毕竟在此处争斗,仍然不至于伤及阵法根本。
但剑光并未向他袭去,而是举头一挑,掠向空中。
遮盖在沼地上的浓云在这一剑之下如同帷幔般撕裂开来,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云层所处位置实则极低,几乎要垂落到水面上,远远不是视野所见的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