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多亏了这不可思议的手段,还得是那个从不叫人空等的谢玄华,每每能在死局中挽天之倾。这下子,他也不必再……
砰得一下,孟君山掉在开裂的地面上,摔得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出于寻访古迹的丰富经验,他一听这响声就觉得不对,果然阁顶这片地面已经被阵法的余波蚀空,脆得不如一张干馍。他刚在这里躺了片刻,马上又轰隆隆地往下掉了一层。
这回可真是玉阶零落,朱楼倾颓,不必有什么人世起伏变迁,只需在殿顶打上一个大洞,屋里砸坏两层地板,即可体验到这新鲜的繁华废墟。
衡文建造这些书阁的时候,用得倒是真材实料,就是大概没考虑过塌房子的时候会是什么场面。如今掉在他左右的,既有描金嵌翠的窗扇,画屏上珠玉缀饰,也有封着好几道符印的断裂木梁,看着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考虑不周。
孟君山脑袋里不停地转着这些无稽的念头,不想叫自己就这么快睡过去。评判一下楼阁的质地,总比评判他自己的状况来得有意思一些,毕竟早在强自支撑阵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难以幸免。
现在看来,似乎确已没什么挽回的余地。随着一度充盈在这里的浓厚灵气开始渐渐退去,他那饱受冲击的心魂与骨脉就好像爬山赶路后的破口袋,开始到处咝咝漏风了。
好在这曾处于阵心的地方还蓄积着灵气,姑且赋予了他一些虚假的气力,不至于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拖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好让自己等下被人发现的时候能稍微体面点。
作为临危受命的阵主支撑阵法时,他曾感到师父已经从阵中离去,走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一句半句的话。不知道师父现下是什么情形,无论如何,他们大概也是没法再相见了。
还有此时正在上边忙着的谢真,等会他下来一看,见他死了,肯定要伤心。哪怕摆个潇洒的姿势,也不会叫他少难过一点。
所以,话又说回来,孟君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在死前维护一下形象,或许他只是不愿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他晃晃悠悠地盘膝坐起,四周尘埃飘动,怕不是这座楼里几十年犄角旮旯的积灰都在这时候得脱自由,尽情飞舞。他好久没有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方式入静,这会仍然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端正,一点也不丢人。
孟君山听闻有仙门前辈就是这样羽化的,如今往这一坐,还挺有气势。但他没想到,可能是自己伤得太重,刚坐直了就维持不住,往后歪去。
正当他心道糟糕,以为自己要摔个仰面朝天时,忽而一道青光从黑暗中越过,有谁把他从后面接住了。
那说不出多么令他怀念的感觉,甚至没有同往常一样深藏,那双手托着他时十分轻柔,简直不像真的,疑似是他死到临头前应有尽有的幻想。
身为精研此道的幻术大师,孟君山自有办法应对这副情形。他把自己挪了挪,想着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了对方的怀里。
犹如倦鸟久飞而落,终于找到了栖居之处,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渐渐退向朦胧。周围的残垣断壁,自己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已经无关紧要。
他闭上眼,心中仿佛有水波粼粼,推着这只小船轻轻摆荡。
这静谧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感到两腮被捏住,一颗丹丸从嘴里塞了进来,入口化作冰凉的清气,如云雾般升腾。
静流长于水炼之法,平日虽也闷声不响地和修士做些生意,压箱底的法门却不会拿出来。孟君山品鉴过不少静流部的成药,这次一尝就知道是好东西,只是效用太快,消融后全无踪迹,让他没机会多回味一下舌尖上的苦涩。
他垂下的手腕被五指扣住,一缕缕细如雨丝的神念探向他周身,审视着他的情状。即使是危急时候,修士也未必会愿意被这么一览无余的探查,对方却根本不问他意见,也不管是否会遇到拦阻。
孟君山只觉得自己躺的姿势有点僵硬,现在他看不到人,总想把头扭过去。
当他还想催促着不听使唤的脖子干点实事时,又有一只瓶子往他嘴里送了些药。那只翠玉的小瓶不过一寸,盛的丹液也只有一口的量,这个味道就好得多,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甚至让他品出了一丝美酒的芬芳——可惜不是真的酒。
药是好药,却恐怕于事无补。孟君山早知如此,只是很不想让对方失望。
“不如让我再喝口酒。”他小声说。一开口时那股有气无力,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施夕未不悦道:“这个时候就别再不着调了。”
“都这个时候了……”孟君山闭着眼睛笑道,“就让一让我吧?”
他没再听到答话,想来是人家不愿意理他了。过了一会,虽没有酒喝,他却感到丝丝缕缕的灵气向他蔓延,一些向着他的伤处渗入,一些则环绕在四周,化作氤氲弥漫的薄雾。
他也得感叹一句佩服,面对他这样少见的伤者,对方却不消片刻就领会了应当如何处置。他现在还有一息尚存,全因为阵法废墟中的灵气还没散去,对方这样无异于在渴死的边缘又给他续上了一口水。
然而这也只是暂作维持而已,他残存的生机也还是在渐渐流逝。
“这样下去不成。”他听到施夕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得想想办法……”
唉,他甚至还在想办法。孟君山真想说要么就别费那个劲了,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刻,应该还是有些更要紧的事情吧?
不过,事到临头,他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去做了。他一生山高路远,只有在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抛费了辰光。倘若不是一把生死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在一寸寸地往喉咙里推,再过十年百年,他也不会真正明白。
孟君山用那点所剩不多的知觉,感受着将他包裹其中的雨雾,那样近似于温柔的凉意,如此令人贪恋,这么一想他还是有那么点运气在身。
他还没脸皮厚到觉得人家是对他旧情未了,但就像是对方既不问他这座阵法的始末,也不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他们之间总归还是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默契……至少在此时此刻,施夕未是不想让他死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撑开,不愿意就此睡过去。
“让我看看你吧。”
他挤出来的声音好像蚊子叫,已经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点了,“……现在这姿势啥也看不到。”
施夕未冷冷地说:“这是你的遗言吗?”
“那要看我还有没有别的点子……”孟君山嘀嘀咕咕。
他一时昏茫,一时晕眩,周围大多还是黑暗,实在提不起劲。忽然间,他感到自己被挪了一下,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没有放开,但这下好像真的能看到些什么了。
微光将他视线照亮,似乎只笼罩了他们身侧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吝于再播撒出一点多余的光芒。雨雾如同拂动的罗幕,在他眼前遮上了一层迷蒙。
他身边的施夕未穿着新宛常见的夏衣,十分入乡随俗,放在人群里就能立刻融入其中,也不知道之前又到哪里去骗人了。只是这衣裳有些单薄,在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废墟下,大概还是会觉得冷。
再往上去,他看到了那张梦中的面容。
明明眼皮已经重得快要抬不动了,孟君山还是不由得眨了眨眼,一阵恍惚。他只在七绝井下的幻梦中见到过这副样貌,那时对方还是少年模样,是一重又一重的机缘巧合,才叫他得以一见。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他时常在心中想起,却从不敢下笔描摹。
静流主将一贯以幻术隐去自己的原貌,这据说也是蜃楼一脉的习俗,对于他的部众而言,主将就只是那副他们平常见惯的样子,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本相。
此刻,这不加遮掩的真容就在他眼前。他再一次见到了对方那昭示着古老血脉、从不示人的一双耳际羽翅,正如曾经的惊鸿一瞥,青如碧玉,薄如绢纱,仿佛束在发间的流波。年少时略显青涩的锋利已从眉目间隐去,而那自始而终的冷淡自持,犹如深潭静水,凝定在未改的容颜之中。
施夕未低头看他,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色中,看不出心绪起伏,也不见悲哀的迹象。他们相距咫尺,那双眼睛却如隔云端,渺远朦胧。
孟君山得偿所愿,按理说应该少了些遗憾,但他又不舍得合眼。他想把那些不值得原谅的悔恨尽数倾吐,将那个想着来日方长的自己抽得如风车般旋转,也想把那些死缠烂打的念头抛下,潇洒地说些告别的话,最好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的笑容,不过提出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到最后,他说出的话出乎意料地无聊,也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我的铜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你把它带走吧?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在里面给你留了些信,你要是不想看,丢了也行,但是最好能丢在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一阵沉默后,施夕未终于开口,并不说是否答应,语气还是那样冷淡:“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完么?”
孟君山苦笑道:“不行啊,说不出口。”
沉重的疲倦如同夜幕降临,他叹了一口气,恍然陷入了寂静。忽地,有什么东西穿过黑暗,掉在他脖颈上。
刚落下来时是清凉的,像是雨水,带着一丝柔润,随即仿佛凝结了一般轻轻滚动下去。用尽余力,他抬手捉住那粒滑落下去的东西,摸到了圆融清晰的轮廓。
他睁开眼,正看到施夕未垂眸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有泪水从颊边坠下,化为明珠。
第269章 物华休(四)
“中原的晚上也太热了吧……唉,真想下水游两圈。”
西琼正在聚精会神地巡视,唯恐出了一点差错,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当下就很想把手里的罗盘扣到对方脑袋上。
安子午拿着把扇子,溜溜达达,遇见生面孔就矜持地一笑,遇到熟人更是灿烂,充分让路过的每个妖族都感受到昭云部昂扬向上的面貌。考虑到这次出行的地点,他没有佩上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相对地在衣着上更下功夫,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在灯光下面晃眼睛……反正西琼是饱受折磨。
但此时在场来使之中,他也是唯一那个亲自到场的主将,西琼也总不能把他塞回到鸟窝里。
他们正停驻在延国一处山边低地间,溪流经过,滩堤上是冲刷的荒地,难以开垦,景致虽颇有独到之美,也因前后不着落,少有人来。淡白石滩的岸坡上,不知道怎么就建了一排各色各样相连的屋子,足能让人怀疑是什么山精野怪造成的异景。
许是此地当真人迹罕至,这些屋子倒还没有引来什么注意,也没遭到清理。这次王庭并三部派遣来到延国的卫队,就选了这处暂歇,以妖族全力驰援的脚程,直抵新宛也不需多久。
旁人只道这是王庭布置在延地的一个落脚点,只有西琼知道,这根本就是长明殿下自己的私产,暂且借来给他们一用而已。
殿下为何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盖上一套别居?他不清楚。世上各处到底还有多少间这样的屋子?他也没问过。
无论如何,这地方确实也适合临时驻扎。背山的坡地上,黑衣的王庭卫队正在此歇息,大多默不作声,肃容严整,几乎融入到夜色之中,和昭云部这边爱说话的有翼妖族完全是两副模样。
静流部那些青衣使者则更加内敛一些,夏日里也纷纷遮着斗篷,显然自有避暑法门,他们安静地聚在一处,既不过来和王庭套近乎,也不想搭理昭云部。不过他们那名稳重老成的队率,在会合时就来恭敬地与西琼叙过,以静流一贯含蓄谨慎的作风,倒也毫不意外。
要西琼来说,这些三部遣来的人手,到底有多靠谱,能派上多少用场,着实要打个疑问。但即使不是殿下特地吩咐,他也能领会在王庭重新一统后,此行让三部都参与其中的意义,再者王庭的武备确实也没有那么充足。
新王入主后,前朝那些多数充作仪仗的冗余卫队便被清撤改制,如今在职的卫士无不是精锐。然而,正如仙门要培养出独当一面的弟子,耗费的年月和心血都不在少数,妖族想成为心性与修为俱佳的战士,一样很不容易,何况适宜他们修炼的盈期也有多年未曾现世。尽管近年来常有妖族从各地归化,王庭卫队的规模也始终没有扩大太多。
有长明殿下在,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一名修为卓越超群的领袖足以坐镇一地,其余都可以缓步发展。对于仙门与妖族而言都是如此,战力上下分布的重要性从来就不均衡。当今的王庭无意开启战端,卫队只需负责平日驻守,即使殿下不在芳海,他们配合上那些传承至今、近年又被翻新规划过的连锁阵法,当有信心应对风险。
只是,要调兵出外,就难免显得乏力,芳海的妖族少而散居,数百年来王庭乃至整个妖族的处境一向如此,近些年来的变革在此事上也不可能很快见效。留下足够守备王庭的份额,能够派遣出来的也实在算不上多。
西琼为此十分焦心,盖因殿下对他交代,此行是为了阻止霜天之祸重演,他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即使殿下也直白说过,这些派来的卫队只是用作预备,以防万一有魔乱蔓延,真正要对付的大敌也用不到他们,西琼也还是恨不得把能带上的家当全都掏出来预备上。
更重要的是,倘若王庭不再孤立,意在统领三部,便不能在此时独自承担。就如前往仙门众议一般,正应肩负统率之任,共同进退。
一想到紧张之处,西琼都愁得要掉羽毛。也多亏他统筹仔细,一路急行没遇上什么阻碍,有些时候难免在仙门中人眼里显露行踪,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西琼检查完了驻扎的各项准备,又看了看接收传讯的阵法,没见到什么动静,停下来稍微缓了口气。他看向一旁的阳光爽朗金翅鸟,对方顺手递了个野果子给他:“解解渴。”
西琼接过来,文雅迅速地把这个皮薄汁甜的果子吃完了,还别说,嗓子是舒服了一点。他把手擦净:“你消停点就凉快了。”
安子午整了整衣领,他喊热归喊热,在礼仪上却没省事,闻言笑道:“暑热可免,但我看诸位心中之热,才是洋洋如沸啊。”
西琼也拿他没办法。这位昭云主将在自家地盘上,曾经很是过了一段两头受气的日子,不得不蛰伏周旋,那会阴郁得羽毛都要生锈了,也还是得摆出勤勉稳重的态度,维护门面。一朝天枢峰上变乱,让他趁机坐稳,又光明正大地与长明殿下搭上了线,一副衷心拥护、为王前驱的架势,王庭也很难挑出他什么毛病。
就是这种顺势而为的爽朗热情,演的多少有点忘我了,西琼这个对他本性比较熟悉的故人,看得难免有点头疼。
他见周围人都离得有些距离,放低声音道:“建功立业,也不急于一时,此次殿下意在让我等扫除后患,只要求稳,假如事情并未演变到糟糕地步,我们白跑一趟,反而才是最好的。”
安子午面带笑意,也轻声道:“我晓得轻重,大可不必担心冒进引来麻烦。无论情形如何,我部的精锐信使总归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这个西琼倒没法反驳。两人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响动,驻地中泛起警惕的微澜,西琼看到来者打出的讯号,传令下去,让众人无须过于戒备。
一队人影从黑暗中鱼贯而出,列阵之后又是一队,如此反复数次,只从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在场的静流、昭云两部。装扮上而言,他们也堪称最能融入环境,来者穿着的都是中原地方常见的布衣短褐,不少还包了头巾,一望过去就是一群寻常的村人……虽然就算是在凡世间,这么多村人聚在一起,也够让人惊慌了。
为首的劲装女子拳掌相碰,向着西琼见礼:“繁岭卫士应约到此,听凭王庭调遣。”
“牡丹队率。”西琼回礼道,“诸位远道辛劳,还请先略作休整。”
牡丹挥了挥手,自有部下带领众人安排。她面对西琼时颇为严肃客气:“大祭统筹有方,没想到这次前来中原,规模着实不小。”
西琼心道你繁岭才是派人派的最多的才是,他看向临时驻地,繁岭部众与余者之间泾渭分明。其中也有缘由,繁岭传统的衣饰与中原习俗相差太多,大概正因如此,索性一统都换了,效果还不错,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他说道:“队率谬赞了,贵部的卫士阵容也是不凡。”
这是实话,繁岭部众看着并没有那种严密整齐的规束,但互相之间自有一种彼此联结的气势,想必都有协同战斗的经验。他们在修为与术法上,或许比不过别部派来的精锐,能发挥的作用却也不可小觑。
三部之中,繁岭与王庭的关系算是颇为微妙,然而此次的全力支持,态度不可谓不明确。繁岭妖族的好处在于,一事归一事,不管过去横亘着什么问题,这次说是听调,就会认真出力。想来,鉴于王庭与之曾经的冲突,这次的来人也应该是经过了筛选。
西琼还是做了防上一手的准备,当然这个就没必要摆明了。他见牡丹朝着昭云部的方向打量,问道:“可要过去一叙?”
“嗯?不必了。”牡丹道,“只是没看到熟人在。”
她可惜地收回视线,明知道小妹这会应该还在天枢峰上搬砖,不大可能随着昭云部众一起到来,还是不由得要多找几眼。
主将对她的交待是听从王令,独善其身,如今并不是在王庭面前与昭云部叙话的时候。但她也领了其他的任务:“西琼大祭,不知阿花公子近来如何?”
西琼顿时严肃起来:“是贵部主将托阁下来问?”
年初时繁岭部寒宵节上,祖灵异动,部中也生出波澜,王庭调查时颇是打探出了一些可以之处,若不是后来王庭的大事一件接一件,阿花也算是恢复了,估计殿下少不得就要腾出手来和他们好好谈上一谈。
牡丹不意对方如此警觉,连忙表示并无不敬之意:“主将与阿花公子也有数面之缘,特地命我打声招呼,以尽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