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追紧赶,他终于把后患扫清,算作给了此事一个了结。先是阵中须臾分寸间的心神较量,后又是迫在眉睫的收尾,一通忙活下来,他丝毫没有什么畅快感觉,反倒是难言地怅然。
恩仇随水,逝者如斯。最想杀的那个星仪现在又杀不到,平添许多怒火。
他以往行走世间,与人结伴时少,更多是单人独剑,一地事毕,便即抽身离去。作恶者大多难逃一剑,引发的风波却未必都能圆满解决,多得是祸端已生,仇虽得报,也有亲朋哀恸,种种遗憾不一而足。这般场面,看上多少次也不会习惯。
旁人常道他剑不容情,决不为浮尘所扰,实则再怎么旷达的心境也有气闷时,只不过他寄心于剑,更能修持澄明的心境。
如今,看着这仍旧留有寒意的城池,他已不会再收剑而走,寻一处无人之所,潜心修炼,借此排遣。循着知觉中最为清楚明亮的火焰,他已经有了要去见的人,好告诉他危难已解,让他不必担忧。
一看到长明,谢真就知道这一晚对他来说也是分外辛苦。
长明也叫他不要担心,可见彼此想的都差不多。此前两人的联络毕竟简略,见面之后,他总算能把在新宛阵法中的遭遇告诉对方,特别是那个与往常不大一样的化身,有关星仪各种诡计多端的谋划,再怎么详尽也不为过。
他对破阵的过程平淡带过,但对方不难能想得到这其中的跌宕起伏。长明脸上神色变幻,一面显然对毓秀的所作所为无法释怀,一面又难掩对他的担忧。
见他这副模样,谢真再不去想那些无可奈何之事。他屈起手指,摸了摸耳边的羽饰,说道:“它也为我抵御了许多寒冷。”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在北地的冬风中,长明传渡给他的灵气曾经带来的那一丝慰藉。如今他固然不再受寒冷所困,但凝结在此处的属于长明的火焰,仍然在他穿梭于风雪时为他携来暖意。
一番大战之后,红玉中的亮色似乎都有些黯淡了。长明不由得伸手到他发际,指尖与那枚亲自打造的羽饰相触,让纯粹的火焰重新充溢。
不料,这时谢真也稍一侧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了他的手掌中。
*
行舟倚着一段还立着的墙柱,背靠殿门,半天觉得调理好了,也没了那种满头叶子都站起来哆嗦的悚然感觉,这才理了理衣袖,当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转出去一看,这二位还是在那一本正经站着说话,可是他总觉得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氛围,怕是不怕了,但也不是很想过去。
倒是谢真看到了这边,走过来郑重对他道谢:“孟师兄挽回一命,全仰仗你出手相助。”
“你怎么也跟我客气上了!”行舟摆手,不过见到了和往常一样的阿花,他算是找回了些以往相处的感觉,“正要和你们说,他快要醒了,有什么话赶快说几句,之后就让他安心休息吧。”
谢真随他向里走去,知道孟君山还有救,也终于放下了心。
那时刚破入阵法,发现底下居然是并非阵主的孟君山在顶着灵气涌溢时,一瞬间他真以为老孟要交待在这了。和星仪化身对决的百忙之中,他借由阿花传讯给行舟,希望还能救一救,结果这位圣手传人当真是妙手回春。
进到这挨了他一剑的殿阁中,阵法残留的痕迹无处不在。他按住剑柄,不让跃跃欲试想要清理一番的海山出来闹腾,快步来到孟君山旁边。
鉴于他躺得还挺安稳,行舟暂时没有挪动他,正巧这时,他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谢真!怎么是你在这?”
孟君山用虚弱到几乎听不清的语调充分表示了震惊,“……难道我没死?”
“是行舟救了你一命。”谢真安抚道,“不会有事了。”
孟君山将视线移向一旁的行舟,反复眨了几次眼睛,似乎总算是接受了眼下的状况。他撑着一点力气道:“又蒙你搭救,大恩难言谢……”
“你还是省点劲吧。”行舟道,“话说你为什么要说‘又’?”
孟君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行舟突然灵光一闪,豁然开朗:“我说,之前寄到王庭那些没署名的医书古籍不会是你送来的吧!为了无忧那孩子的事情?你们仙门的人还真是爱送书啊!”
看孟君山的表情,这事大概真是他做的,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行舟这番话里的“你们仙门”指的又是谁。孟君山调匀了些气息,对谢真道:“你在这里,新宛的危局想来已解?……我师父现下如何了?”
谢真并不打算在这时候让他的心情大起大落,面不改色道:“形势算是稳住了,等你缓过来些,再与你详说。”
孟君山点了一下头,闭了闭眼睛,谢真忽然觉得,他似乎应该已经有所预感了。只见他气息渐渐平稳,像是又睡了过去,谢真小声问行舟:“他这情形……”
一句话才出,孟君山忽又醒了过来,看向他们,震惊道:“谢真!怎么是你在这?”
谢真:“……”
他扭头看向行舟,行舟像是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磕巴都不打地熟练道:“不是失忆也没有变傻,刚开始疗伤脑子会有点混乱是这样的。”
谢真沉默片刻,说道:“嗯,是我。”
孟君山果然是有点稀里糊涂,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听我说,师兄求你个事!”
谢真:“……你说。”
行舟眼看他似乎又要开始说什么熟人才知道的事情了,他真是受够了这些病人莫名其妙爆出来的各种秘密,见状站起来就溜。
孟君山低声道:“帮我……把我那铜镜找回来。”
看着他脑子不太清楚的样子,想到他是遭了星仪的毒手才伤重至此,谢真也不禁多了无限耐心,温声道:“是在这阵法遗迹中吧,我这就去……”
谁知道孟君山下一句又道:“……千万别让它落到主将手里。”
谢真:“谁??”
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话。三部主将之中,此时此刻能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会有别人了。可这里怎么还有人家的事啊?
这时,谢真终于注意到了他枕着的那件淡青的斗篷。就说怎么好像觉得哪里眼熟,这下在静流部砍柴的记忆都回来了。
这么说,施夕未或许真的来过,但既然长明也在,想必并无不妥之处,静流主将也总不至于对他落井下石。谢真道:“别担心,再说主将何必要取走你的法器?”
孟君山张了张嘴:“……因为是我叫他去拿的。”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拿了?”谢真忍不住问。
“那时候以为快死了,要不要脸也没所谓……”孟君山痛苦道。
谢真:“……”
他松开不小心捏紧的拳头,站起身道:“我去找。”
话音刚落,长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把东西往他手里一递,赫然就是那面铜镜。谢真愕然道:“这就找到了?”
“其实就放在门口。”长明面无表情,“只是主将留了个幻术,没叫旁人看到。”
谢真低头看去,铜镜上那深深的裂痕宛然在目,作为神魂相连的法器,如此毁损的意味不言自明。他心中一痛,耳边却听到孟君山虚弱道:“主将……他没看里面的记载吧?”
“不知道。”长明冷酷地说。
孟君山两眼无神,谢真默默把铜镜放回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抓住,迷迷糊糊地不说话了。
谢真只好去请行舟过来,行舟看了一眼就道:“没事,让他睡。”
长明这时道:“法器碎成这样,复原就得费上一番功夫,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谢真无奈地看着他。
行舟噗嗤一声笑出来,旋即板起脸,当作无事发生,合上了药箱。当他目光又扫过孟君山身上那一枚染满桃花的玉片时,不禁侧头看了看旁边的两人,带着追忆,轻轻地叹了口气。
*
山影寂寥,天高云旷,日色沉入林间时渐显清幽。行舟对着如镜的湖面,揪着额头前的几绺头发,拿着剪子不熟练地比来比去,唉声叹气。
独自一人的日子,初时还觉得自在,过得久了,越发显得无聊起来。就连这漫长的秋天,也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这座隐世的山谷本没有名字,外头有人叫它“圣手谷”、“落木谷”,相信这里秋叶不落,来了之后也道名不虚传。其实哪有这么神异,谷中确实带着些灵韵,但也只是使这里一年四季气候相差无几,多数日子都是略带凉意的清朗,再加上谷中那些繁盛树木,才营造出了秋日景象。
认真想想就知道,哪有一直掉不完叶子的树,又哪有永不结束的清秋?行舟倒是知道芳海有着近似恒常的雪白枝叶,但深泉林庭是什么地方,他们这里又是什么犄角旮旯,比不了比不了。
曾经塞满了各路求医问药者的屋院,现下空空荡荡,以前行舟只觉得天天累得抬不起脑袋,想不到某一日还会觉得寂寞。屋前一株红枫,一株银杏,灿烂的落叶映着日光,铺了满地。
枫树依旧枝舒叶展,宛如一团红云,只是它如今是一棵寻常树木,寄托其上的妖身已然离去。木属妖族中,这般树木化形的妖族尤其难以挪动,大多都将本体留在族地中,或是故旧身边,得人照看,平时行路也不耽误;极少时候,才会舍弃原身,重新修行,这往往也是他们决心远游的时候。
他那被世人称为圣手的师父就是如此,一朝启程,不知能否有归来之期。
师父觉得这徒弟医术马马虎虎,打架的本事更是一塌糊涂,身怀奇术却不能自保,生怕他出去混江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于是走之前将山谷中的阵法严密封锁,让他没事别乱跑,老实在里头待着修炼。
可是行舟的性子怎么待得住,以前跟着师父学医,又有许多新鲜的病患面孔来来往往,还算有点乐趣。现在山谷无异于一个乌龟壳,虽然自给自足,也让他烦闷不已。
这一成不变的日子真是难过,至少偶尔也来点不一样的惊喜吧……
正当他对着湖水左看右看,打算给自己找点乐子的时候,耳边忽听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震动的余波让他手上一哆嗦,剪子啪地掉进了水里。
行舟蹦了起来,心知那方向就是山谷入口的阵法,火烧火燎地飞奔过去,又在察觉到那里情形之后猛地停下——停下也晚了,对方已经看到了他。
七零八落的阵法中间,是一名身着黑衣、俊美无俦的青年。对上他那略显沉郁的目光时,行舟不禁打了个冷颤。
作者有话说:
行舟:再也不想吃狗粮了,偏偏我知道的最多
第272章 物华休(七)
师父还在时,行舟曾有一次随他出行,去到芳海边陲拜访故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这些大树小树,对岁月的流逝总觉模糊。师父的模样从没变过,倒是他那会刚刚修行有成,虽说作为树木也有些年岁,化形却是个小短腿,常被师父拎着走。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逢节庆,各地风俗不同,行舟也不懂这个节那个节的,就知道是隔些年才有一次,大家凑起来吃吃喝喝的日子。即使已经是难得的热闹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仍旧一片悠然,别说歌舞丝竹,喧哗声都听不到几句。
木属妖族往往喜静,像行舟这样闲不住的算是少数。在这远离尘世,住着的都是树妖、花妖的小小聚落里,就连节日也办得很散漫。师父的旧友干脆提着水酒,拉着他寻个地方喝去了,行舟被告诫不能走太远,只得背起手来,沿着树影间的小径晃荡。
走着走着,他还真看到了一处正儿八经的席面。花叶交映的庭前,与会者的衣冠仪态,都和他一路见到的懒木头们不同,透着一种被拉出来待客的拘谨。尽管席间无处不精致,行舟还是觉得换他坐在那里,怕是水都喝不香。
至于这场宴席招待的贵客究竟是谁,反而是猜都不用猜。行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其间的黑衣少年,那种独在人群之外的气质,与其说高傲,不如说是疏离,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行舟远远地瞄了一眼就溜走了,他可不想惹是生非。回去之后,他又想起这事,和师父问起,师父想了想,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那是王庭的少主,长明殿下。”师父说。
行舟还要再过些年头才会明白师父那一点惆怅的来由。师父见惯了仙门和妖族的种种事情,心里其实仍是希望王庭能够统御三部,令天下妖族有所心向,这样反倒是能减少许多纷扰。
然而如今的王庭实在不像是有此志向的样子,师父也就绝了那点念想。行舟对此颇不以为然,要是王庭支棱起来,师父说不定要前去效力,或许都还没有住在这小山谷里自在呢,他才不想去。
就这么读着书,炼着药,日子落叶般吹走。他怎么都想不到,在师父都已经行踪杳然之后,他竟然又会在家门口见到那位长明殿下。
和上次远远一瞥时相比,对方如今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气势迫人,怎么看都来者不善。行舟前阵子听说王庭那边有些风雨欲来的传闻,他躲在山谷里,也跟不上最新的消息,甚至不知道新王继位了没有。
动是不敢动,问也不敢问。不过,看对方孤身到来,没有挥手让身后涌出一堆手下把他家抄了,至少情况好像还不是太糟糕。
正在行舟拼命思考怎么应付的时候,长明却先说话了,一开口居然还挺讲道理。
“失礼了,我见山谷被阵法封闭,叩门也无应答,只好动手破除。”他说道,“毁损之处,容我事后赔罪。”
行舟:“……”
他还能说什么呢,倘若胜得过对方,他也想对不速之客饱以老拳,无奈形势比人强,打坏了他家门,可不能继续打他了啊。
另外他也有点心虚,之前他将阵法中的传讯给关严实了,外面谁爱找谁找,他反正耳不听心不烦,却是没想到有人叫不到人会直接拆门。
他心说师父走之前自信宣称阵法固若金汤,怎么真遇到事了不顶用啊?现下也没别的法子,他只好尴尬地笑一笑,把客人请了进来。
行舟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奉茶待客。长明不绕弯子,直接就问:“阁下可是这一代的圣手?”
“可不敢叫什么圣手……”行舟杯子都顾不得端了,连连摆手,“殿下叫我行舟就是。师父离家云游,不知归期,道我学艺不精,便将这山谷封住,不让我开门接待病人,怕我把他招牌砸了。”
长明道:“阁下实在是自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