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诧异道:“少爷……”
顾明鹤道:“此事休要再提,免教他人说闲话。其他的,等孩子生下以后再做决议。”
谢叔默了默,又道:“太后那边你打算如何回应?”
顾明鹤道:“有欢欢在,太后应该不会再逼迫我了。”
*
临潢府的九月已是万物凋敝,晴夜落霜,初晨凝冰,分外寒冷。
至夜,屋内地龙烧得极旺,可驱严寒。
楚常欢梳洗后又觉饥饿,便让侍婢送了两份糕点做夜宵,未几,顾明鹤乘夜归来,见他双腮微鼓,大快朵颐,不禁失笑:“吃慢些,别噎着了。”
楚常欢点点头,待他落座后,喂给他一块。
顾明鹤欣然吃掉,道:“你来北狄已有好几日了,萧太后一直想见你,我都找借口推脱了,长此下去,恐是不妥。明日与我一道进宫面见太后——如何?”
楚常欢不解:“萧太后为何要见我?”
顾明鹤沉吟几息,如实道:“太后此前有意将五公主许配与我,召你入宫,或许就是为了此事。”
楚常欢闻言一怔。
顾明鹤立马宽慰道:“欢欢放心,为夫定不会答应的,如今整好借你腹中的孩子将此事推诿了。”
楚常欢错愕道:“你想告诉他们,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骨肉?”
他只在乎孩子,并不关心太后赐婚之事。顾明鹤微有些不悦,面上却笑道:“人人皆知你是吾妻,即便怀了孩子,也只能是我顾明鹤的骨血。”
楚常欢垂眸不语。
顾明鹤握住他的手,又道,“现下已然安定,你且把身子养好,旁的就莫多想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楚常欢点点头,把最后一块蜜桂酥塞进嘴里。
冷不丁的,肚皮一紧,他倏地捧住肚子,缓吸两口气。
“怎么了?”乍见他如此,顾明鹤不禁担忧。
楚常欢静默几息,低语道:“孩子在踢我……”
顾明鹤神色微僵,心内五味杂陈。
——倘若这个孩子是他和楚常欢的,此刻无疑是纵享天伦的好时机。
他可以贴着欢欢的肚皮,佯装恼怒教训腹中的小家伙,告诫他莫要欺负自己的娘子。
但偏偏是个野种!
顾明鹤平复心绪,淡淡一笑:“明日太后如果问你这个孩子多大了,你且告诉她已有七月余。”
他是三月初怀上,距今也不过六个月的时间,楚常欢难免疑惑:“为什么?”
顾明鹤道:“只有这样说,才能证明此子是我的种。”
楚常欢心下一凛,点头道:“我知道了……”
翌日晨间,顾明鹤携妻入宫,于蘅宁殿谒见萧太后。
萧太后是太宗皇帝述律英之发妻,辅助太宗治国长达二十余年,其权势之大,远超人所料。
北狄王室的礼节比中原王朝更为繁琐,跪拜礼便是其中之一。
但萧太后念在楚常欢身怀六甲,因而没让他行此大礼,并命人看座,奉来一杯热腾腾的羊乳茶。
萧太后年过六旬,早已鬓发斑白,可一双凤目却格外有神,执政多年沉积的权势堆砌在眉宇间,精明锐利,不怒自威。
她身旁端坐着一名身着绯色左衽窄袖袍、头戴圆顶帽的少女,此刻正好奇地打量楚常欢。
似乎是头一回见男子怀孕,少女眼里闪过一抹惊讶,但无半分厌恶。
未等萧太后开口,她就说道:“伊吉,顾大哥的妻子已有身孕,我不要嫁给他了。”
伊吉是她对萧太后的称呼,汉话之意便是“祖母”。
原来她就是五公主述律华。
萧太后看向楚常欢,问道:“你腹中的胎儿多大了?”
楚常欢捧着茶杯,平静地道:“回禀太后,已有七月余。”
萧太后笑了笑,道:“听闻邺朝崇宁帝昔年也曾怀子,不过他是因一种毒蛊所致。楚公子你呢——因何有孕?”
楚常欢不由想起同心草一事,神色微僵。
顾明鹤立马接过话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臣日后再向太后禀明。”
萧太后没再过问楚常欢肚中孩子之事,转而移开话锋,道:“楚公子,令尊原是邺朝御史中丞,博闻广识、巧文慧辩,为人更是刚正不阿,却因开罪了朝中权贵而被发配河西,委实是明珠蒙尘。
“北狄广纳贤才,哀家愿请令尊入临潢府为仕,许他高官俸禄,远比在河西当一名县丞来得体面,最要紧的,你们父子能再相聚——楚公子意下如何?”
楚常欢本以为萧太后召见他是为商议五公主和顾明鹤的婚事,没成想竟绕到了父亲身上。
他以前没读过书,于政事更是一窍不通,萧太后此番话语也不知是否是在试探什么,便不敢随意开口。
顾明鹤又接过话,替他回答道:“岳父大人尚不知我已将欢欢接来北狄,待时机成熟,臣自请赴往河西,向岳父大人禀明太后的旨意。”
自入殿后,楚常欢就鲜少应声,倒是顾明鹤屡屡出面为他解难。
看得出来,顾明鹤对他的男妻疼爱有嘉,非空穴来风。
萧太后不再为难,命人备了些滋补之物赠与楚常欢,不多时,夫妻二人便请辞出宫了。
楚常欢坐上马车,不禁嘟哝:“这些太后一个比一个难缠。”
“这些太后?”顾明鹤疑惑道,“还有哪个太后?”
“沈太后呀。”楚常欢不假思索道,“当初我和梁誉成亲后,他也带我入宫谒见了太后,那时陛下也在,他们……”
话音未落,就见顾明鹤变了脸色,楚常欢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不再吭声。
回府后,顾明鹤又赶往夷离毕院点卯当值,楚常欢正觉无趣,忽闻下人来报,道是五公主述律华来访。
晨间方在宫里见过,五公主此刻来访意欲何为?
楚常欢心内犯惑,但又不想失仪于人,遂更了衣,行至花厅招待贵客。
述律华悠悠哉哉吃着羊乳茶,余光瞥见楚常欢挺着肚子缓步而来,忙起身朝他走去:“楚……我该如何称呼你?”
楚常欢对他行礼道:“殿下随性便是。”
述律华略一思索,于是道:“那我唤你常欢哥哥吧!”
楚常欢愣了愣,旋即一笑,复又请她入座:“殿下是来找明鹤的?”
述律华摇头道:“我是来找你的。”
楚常欢不免诧异:“找我?”
述律华道:“伊吉打算给我和顾大哥赐婚,你不生气吗?”
生气?
楚常欢似乎没有生过气,即便昨日听顾明鹤如此说,他也异常平静,仿佛笃定了顾明鹤不会爱上别人。
“你放心,我对顾大哥没有儿女之情。”述律华粲然一笑,“本公主不会给人做小,他亦舍不得让你受委屈,与其大家为难,不如就此作罢。”
楚常欢不明白这位小公主究竟想说什么,索性沉默着,由她继续。
须臾,述律华招来随行的一名宫仆,从他手里接过锦盒,递与楚常欢:“这是我从前搜罗的一些小玩意儿,甚是有趣,常欢哥哥不妨收下,闲时能解解闷。”
楚常欢含笑收下,道了一声谢。
述律华坐直身子,叹息道:“我的阿翁——也就是你们中原人称呼的‘祖父’,他年轻时曾去过中原,说中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尤其是皇都汴京,真真是百般的好。
“可惜阿翁走得早,未能带我去中原瞧一瞧。常欢哥哥是汴京来的,可否同我说说汴京是何等样貌?与临潢府相比,谁更气派?”
原来这丫头是来找他解闷儿的。
楚常欢笑道:“汴京之大,非三五时日能详述得尽。”
述律华双眼一亮:“那我每日都来找你,你慢慢讲便是!”
楚常欢道:“殿下尚未出阁,此举怕是不妥。”
“出阁?”述律华道,“什么意思?”
楚常欢道:“出嫁。”
述律华思忖几息,恍然道:“我们北狄人不讲究这个!”
因着这个小公主的到来,楚常欢不再整日对窗发呆,脸上也多了些生气。
小公主性格直率,知无不言,楚常欢从她口里对北狄王庭逐渐有了了解。
十月将近,临潢府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调养一个多月,楚常欢的身子大有好转,不再似从前那般畏寒,人也丰腴了不少。
是夜,新雪簌簌,楚常欢披着一件裘绒大氅于廊下观雪,顾明鹤端来一杯热水,并一枚褐色药丸递给他。
雪片落在掌心,转瞬消融,只余零星水渍。楚常欢收回手,看向他道:“这是什么?”
“香脂丸。”顾明鹤道,“服下此药,可助你顺利产子。”
楚常欢顿时愣住,下意识摸了摸鼓起的肚子:“孩子尚不足七个月……”
“这药是给你养身子的,需提前服用。”顾明鹤温声哄道,“听话,吃了罢。”
此前得知他怀有野种时,顾明鹤气到疯魔,差点要了他的命。
大夫说,他孕初时动过胎气,曾熏艾强行保胎,后又经他威胁一番,实在太伤元气,腹中孩子极有可能早产。
眼下胎儿已经快七个月了,不知哪一天就要瓜熟蒂落,他必须提前替楚常欢养一养身子,届时便能正常分娩。
楚常欢迟疑几息,终是将那药丸就水服下了,顾明鹤捏了捏他的面颊,笑道:“外面冷,回屋去罢。”
待合上房门,顾明又想起了什么,对他道:“明日中原要来几位使臣,百官相迎,我早朝后便不回来陪你用膳了。”
“中原的使臣?来北狄做什么?”
“我也不知。”
楚常欢暗自揣测了一番,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