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誉没有搭理,兀自入轿,乘夜回到了将军府。
自那之后,楚常欢“偶遇”梁誉的场合愈来愈频繁,可梁誉待他的态度却始终冷淡,无论他如何示好,都未能得到半分回应。
一年后,大夏举兵入侵,西北战事告急,辅国将军梁佑奉旨西征,其子梁誉亦随军同往。
得知这个消息后,楚常欢马不停蹄地赶来将军府,将一只绣囊塞进梁誉手里,语重心长地道:“靖岩,战场上凶险莫测,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可护你平安。”
梁誉瞧也不瞧,将它丢在桌面上了:“用不着。”
“用得着用得着!”楚常欢掰开他的手指,重拾锦囊迫他握紧,“我八岁那年失足跌入湖底,幸得此物庇佑方能捡回一条命。你且拿着,总归是没害处的。”
梁誉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楚常欢,你可知梁家与顾家积怨已久?”
楚常欢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事,惶惑地点了点头:“我、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招惹我?”梁誉冷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字字带刺,“顾明鹤视你如珍宝,你却和他的仇人来往,楚常欢——你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楚常欢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应对:“我……我……”
“你既背叛了他,又恶心了我。”
“不是这样的,靖岩,我……”
“别叫我的名字!”梁誉难掩恼怒,将绣囊掷地,“我听着恶心。”
楚常欢一愣,眼眶陡然泛酸。
原来……梁誉是因顾家的关系才会如此对待他。
可顾、梁两家的恩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楚常欢委屈极了,不禁为自己抱不平。
良久,他蹲身拾起绣囊,解开一瞧,里面的玉坠已然碎裂。
梁誉离开后,将军府的管事走将进来,语气不善:“楚公子,小人多嘴奉劝一句,您以后可别再来将军府添堵了。前几日,您的那位好父亲和顾侯爷联手弹劾了咱们将军,并痛斥陛下重用外戚。呵呵,如今西北战事告急,那帮贪生怕死的谏臣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让咱们将军出面顶事儿,我呸!真不要脸!”
“还有——”老管事冷笑了一声,“您若真想与公子结交,那就断了和顾小侯爷的往来罢。”
楚常欢握着碎玉没有应声,在管事的冷嘲热讽下离开了将军府,转而奔向玉器店,恳求工匠替他把玉坠修补妥善。
过了两日,楚常欢取回玉坠,正逢辅国将军率领十万兵卒出征,他火急火燎地赶出城,以为能见一见梁誉,但为时晚矣。
听人说,那位小将军身披银甲,俊郎不凡,眉宇间蓄满了杀气,颇有虎将之风,来日必能建功立业,威震八方。
还有人说,小将军原本无意入朝为仕,奈何顾家在朝中权势颇高,时常力压辅国将军,梁誉这才起了争名逐利的念头。
楚常欢在城外站了许久,心中逐渐有了盘算,直到日暮西下方才折回家里。
是夜,他背着细软偷溜出府,跟随一支商旅向西而行。
商人的步伐终归是抵不上军队的脚力,一行人离开中原后,行路就变得崎岖了,途中更甚有山匪劫道、流民抢掠。
楚常欢这一路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一心只念挂着梁誉,便将这些苦都默默咽入了腹中。
步入兰州境内后,他与商队分别,而后雇佣几名镖师护他西行,又过了小半个月,总算抵达了凉州。
夏军入侵大邺,凉州为主战场。那场战役异常凶险,好几位将军都受了重伤,梁誉也不例外。
他是先锋队队正,意外中了敌人的毒箭,命悬一线时,是楚常欢冒着死生之险寻来药草替他解了毒,方才保全性命。
然而梁誉对楚常欢的厌恶早已深入骨髓,苏醒后非但没有半分感激之意,反而不顾情面地把他逐出军营了。
楚常欢心灰意冷,回到京城后便成天见的待在酒楼里买醉。
直到邺军班师归朝——
那日,他浑浑噩噩地抱着酒坛趴在桌沿,恍惚间似乎看见梁誉朝他走来,并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口里唤道:“欢欢。”
他又惊又喜,忍不住痛哭流涕,半晌后猛然扑进对方怀里,抬头吻向那两片柔软的唇。
翌日酒醒,楚常欢便直奔将军府,拉着梁誉的胳膊,羞赧道:“靖岩,你昨天说要来我家提亲,究竟什么时候过来呀?”
梁誉拂开他的手,冷哼道:“我何时说过这话?”
见他神色如斯淡漠,楚常欢心头一紧,急得舌头都打了结:“昨天……昨天说的,就在醉仙楼,你还……你还亲了……”
“楚公子,你莫不是误把梦境当了真?”梁誉勾起唇角,眼底蓄满了嘲意,“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楚常欢顿在当下,心头犹如被重物狠凿了几下,堵得他喘不过气。缓和许久,他战战兢兢地问道:“靖岩,你是不是在玩弄我?”
明明昨天还对他那般温柔,甚至……甚至回吻了他。
梁誉面无表情道:“我犯不着玩弄你这么笨的人。”
楚常欢伤心欲绝地回到了府里,直到顾明鹤送来满院聘礼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认错人了。
他与顾明鹤是一起长大的挚交兄弟,虽同食同榻,但从未想过逾越之事,可他的父亲却应下了这门亲事,让他骑虎难下。
楚常欢恳求顾明鹤退亲,顾明鹤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可是欢欢,你昨日明明亲口说过要嫁给我,还吻了我。”
楚常欢一面流泪一面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误将你认作了梁誉,所以才——”
“欢欢,”顾明鹤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别在我面前提及他,好吗?”
无论楚常欢如何央求,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顾明鹤竟铁了心的不肯松口。
眼见婚期将近,楚常欢无计可施,只得离家出走。
四月十六那日,他在临近京城的一个小县城碰见了梁誉,梁誉罕见地对他和颜悦色,并邀他前往酒楼共饮。
楚常欢喜不自胜,接连吃了好几杯烈酒,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醉糊涂了,拉着梁誉胡言乱语。
等他醒来,早已被人换好嫁衣抬进了嘉义侯府,成了小侯爷顾明鹤的男妻。
半月后,顾明鹤携妻去往护城河观龙舟赛,回程时不巧与梁誉相遇,楚常欢心里仍记挂着他,正欲冲下马车,却被顾明鹤封住穴道按回原位了。
顾明鹤捏了捏他的手指,说道:“欢欢既然对他还没死心,我今日不妨就让你听个真切,看看梁誉究竟有多讨厌你。”
话毕,顾明鹤掀开幄幔下了马车,含笑走向梁誉:“梁大人好雅致,也来观龙舟赛。”
梁誉并不想搭理他,转身欲走。
“梁大人留步——”顾明鹤叫住他,“前些时日顾某大喜,梁大人未能来鄙府吃一杯喜酒,想来定是顾某礼数不周,开罪了大人,今日特向大人请罪,还望大人海涵。”
梁誉冷着脸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顾明鹤拱了拱手,揖礼道:“若非梁大人成全,顾某也无缘迎娶佳人回府。”
梁誉不耐道:“小侯爷不必这般冠冕堂皇,我亦是为了救人方才行此下策。算起来,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交易罢了。”
楚常欢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可听见这话后,身体却猛地震颤了一瞬。
交易?什么交易?
顾明鹤道:“欢欢性子拗,多亏梁大人在酒里做了手脚,这才把人平安带回京城交与我手。如此恩情,顾某终生难忘。”
梁誉并不知道楚常欢就在马车里,言辞间夹枪带棒:“恩情就不必记挂了,小侯爷与楚公子若能琴瑟和鸣,共赴白首,也不枉我走那一遭。”
楚常欢泪流满面,连呼吸都变得窒塞。
——原来梁誉所谓的共饮,不过是将他送给顾明鹤的一种手段。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楚常欢一厢情愿。
走马灯般的梦境止在此处,楚常欢醒来时,眼角尚有泪。
他痴痴地望着帐顶,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明明已经不喜欢梁誉了,为何每次做这样的梦,他都会心痛到落泪呢?
第6章
入了三月,桃红柳绿,天气日渐转暖。
今天是寒食节,依照旧俗,应禁三日生火,吃冷食。楚常欢的身子尚未调养过来,仍有些惧冷,于是赶在晨光出云时来到院中,躺进摇椅里晒起了太阳。
暖融融的光催人欲眠,不多时楚常欢就睡了过去,直到被梦魇惊醒,方起身回到屋内,兀自坐在棱花镜前发呆发愣。
姜芜叩门走将进来,见他对镜发呆,便比划着手语问道:外面暖和,你怎么不出去晒太阳?
楚常欢道:“刚进来。”
姜芜又问:饿了吗?
楚常欢摇头。姜芜还想再比划什么,楚常欢道:“我今日不想学手语了,让我静静待一会儿罢。”
姜芜抿了抿唇,继而点头。
“对了——”在她即将离去之际,楚常欢叫住她道,“姜姑娘,能否替我寻些纸钱来?”
姜芜没问缘由,应承道:好。
一炷香后,姜芜折回小院,从袖中取出一个绢帛包裹的物什塞进他手里:侍卫们看管得严,我不敢带太多进来,这些够了吗?
楚常欢道:“够了,多谢。”
待姜芜离去后,楚常欢便握着纸钱绕过房屋来到后方的池塘边,在一座假山旁将纸钱焚烧殆尽。
明天就是清明,虽说顾明鹤早已入葬,可楚常欢连亡夫埋在何处都不得而知,整日被囚在这所小院,寸步难离,即使有心祭奠,也无能为力,因而只能托姜芜带些纸钱进来,偷偷烧给顾明鹤。
纸钱不多,很快就燃尽了,他孤伶伶地蹲守在灰烬前,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溢。
正这时,一阵风掠过,黑灰随风而扬,直扑楚常欢脸来。他下意识侧首躲避,视线凝落,竟在池中瞧见了梁誉的身影。
楚常欢吓了一跳,赶忙擦净泪水站起身看向他:“你……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知你在此偷偷祭奠那个罪人?”梁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连语调也加重了几分,“寒食节禁火,你不知道吗?!”
虽说以前他对楚常欢的态度称不上有多和善,却鲜少像现在这般易怒,简直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楚常欢难免畏惧,遂沉默了下来。
见他眼眶泛红,一副随时都要落泪的委屈模样,梁誉越发气恼,也不知顾明鹤这两年是怎么惯的他,把人娇养得不成样儿了,动辄就哭,哪里还有半点男子气概!
梁誉冷哼一声,径自往小院行去,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回头道:“进屋!”
回到寝室,梁誉在月洞窗旁坐定,冷声道:“把鞋脱了。”
楚常欢怔住:“为、为什么?”
梁誉轻掀眼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楚常欢没由来地涌出几分怯意,在桌案另一端缓慢落座,不情不愿地脱掉鞋,旋即抬头觑了梁誉一眼,发现他仍冷漠地盯着自己,楚常欢心尖一颤,迟疑片刻后,索性将足衣也褪了去。
他脚踝细瘦,肤白胜雪,足跟与足掌两侧的冻疮早已愈合,但留了几块暗色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