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血浸湿的红布包就这么扔在桌子上,她好像有些害怕这东西,慢吞吞地走过去,抓起布包,便带进了后厨。
杨知澄随手将黑布包搁在窗台上。他打水洗了手,搬把椅子坐在旅店门口,看着悬挂的那块被风吹雨打得十分破败的招牌挂在楼旁,‘汤城旅店’四个大字摇摇欲坠。
妈妈好像在后厨转来转去。
“猪肉呢?”她问,“阿澄,把猪肉给我。”
“自己来拿咯。”杨知澄懒洋洋地,没起身。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妈妈的气息来了又走,杨知澄半闭上眼,并未理睬她。
街上卖糖画的小摊早早地支了起来,摊主生火,熬煮着锅中粘稠的液体。甜腥味飘荡开来,杨知澄不爱吃糖画,也不喜欢糖画的味,闻到便皱了皱眉,起身准备回屋。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脚步声。
脚步声没一会便迅速逼近。杨知澄回过头,只见一只黑色斗篷,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那斗篷在面前落下一片沉沉的影子,挟着一阵他从没有闻过的香气。那香气淡淡的,让杨知澄莫名感觉很舒服——他仰起头,看见斗篷下露出个轮廓分明的下颌,和属于男性的喉结。
生面孔啊。
“住宿吗?客人。”杨知澄露出个笑容,“屋里有的是空房。”
那斗篷底下的下颌好像紧了紧。
“住。”他说,声音冷淡低沉,清澈得不像这条街里的人,“住三日,多少钱?”
第80章 桐山街(2)
“两枚银元。”杨知澄笑嘻嘻地比了个手势,“价格可公道了,到桐山街别家店,都没有这么便宜的。”
斗篷人没说话,只是微微偏下头,像是看了杨知澄一眼。
妈妈从后厨跑了出来。她看到斗篷人,阴沉的眼珠子亮了亮。
“住宿啊。”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来来,到楼上来,屋都在楼上呢。”
斗篷人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搁在门口的木桌上。妈妈领着斗篷人上楼,洋楼的木质楼梯年久失修,踩起来嘎吱作响,一副即将坍塌的模样。
杨知澄溜溜达达地跟在俩人身后,见妈妈带着这人,径直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里没有开窗,泛着一股霉味。妈妈停在走廊尽头,一头是石墙面,另一边便是扇雕花木门。木门上藏纳片片斑驳的阴影,在一片昏暗中静静地立着。
古怪的是,每扇木门外都装了把沉重的铁锁链,在走廊稀薄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冷光。
“就这间,行吗?”她阴沉的脸上挤出笑容。
杨知澄见状,突然挤上前去。“不行,干嘛给他这间,”他说,“二楼屋子舒服些,妈,你这不是赶客嘛。”
妈妈眉头紧紧皱起:“阿澄,你干什么?不要添乱了,这间是我们店最好的房间,朝阳,睡着舒服。”
“哪朝阳了,你不要骗人家。”杨知澄眯起眼,“你……”
“我就住这间。”斗篷人突然打断了杨知澄的话。
杨知澄愕然地愣了愣。
“好嘛。”妈妈喜笑颜开,用力推了把杨知澄,“叫你别添乱,一边去。”
斗篷人接过房门钥匙,道了声谢,便关上门。
门甫一关上,妈妈的笑容便变戏法似的消失殆尽。她看着杨知澄,目光阴冷怨毒。
“听话。”她说,“阿澄,今天带回来三斤肉的事,我还没和你计较。”
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威胁。
杨知澄见木已成舟,便暂时歇了心思。
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偶尔看看书读读报,又或者瘫在门口的椅子上睡觉。
临到正午时,太阳还未出来。杨知澄迷迷糊糊地,眼前忽然掠过一抹黑色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斗篷人越过旅店大门,向外走去。
顾不得许多,杨知澄一下子跳起来,悄悄地跟在斗篷人的身后。
他的步伐很快,一离开旅店,便沿着青石板路,径直向桐山街内部走去。
杨知澄一路小跑,越过准备和他打招呼的山羊胡子老板,一把揪住那人的斗篷领。
“等一下,等一下。”没等斗篷人说话,他便率先开口道,“你是新来的?”
斗篷人被杨知澄这么一扯,身体却是纹丝不动。笼罩在兜帽下的下颌微微一转,他停下了脚步。
“抱歉,与你并无干系。”斗篷人淡淡地回答。
“每年都会有很多你这样的人到街上来,也有很多人住我家店。”杨知澄没放手,看着斗篷人,露出笑容,“但他们都死了。”
“你和桐山街的人不一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斗篷人看着他,不说话。
“你活不下来的。”杨知澄笃定地说,“街坊邻居的脾气都很古怪,也不是什么好人。像你这样干净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你看——”
他向着旁边一户人抬了抬下巴。那户人家门口晃荡着一个小男孩,脚边滚着一只缝得破破烂烂的皮球。他头大大的,脖子却很细很细。触碰到杨知澄的眼神,他顿时身子一缩,露出怨毒的表情。
“看到他的皮球没,”杨知澄看着斗篷人,笑容扩大几分,“上一个住我们家店的人,头就在球里。”
斗篷人的反应仍然平平。过了几秒钟,他许是意识到杨知澄不会轻易放手,便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兄弟。”他的声音很好听,掠过杨知澄耳际,“谢谢你的好意。你一个活人,在这里生存很难了。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掺和。”
……活人。
杨知澄极轻地激灵了一下,但下一秒,又重新笑了起来。
“好吧。”他又一次在斗篷人这里受了挫,“可你不要住那间屋子。那间屋子里死了很多人,我爸后来住过一段时间,出来之后,精神就出了问题。”
他眨了下眼,语气加重:“我爸白天总在屋里睡觉。可是只要醒过来,就会到处跑。那个时候,你可千万别给他开门——他是个神经病!”
斗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说的话,只是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多谢。”他说。
杨知澄终于是松开了手。当斗篷离开他指尖的那一刻,那人便飞快地迈步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算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杨知澄遗憾了一两秒,便踏着青石板,往回走去。
“诶,怎么不理人啊。”山羊胡子见他路过,又伸出手,“看看我的画,看看画啊!”
杨知澄充耳不闻。他一脚跨进旅店,刚想上楼,忽然在后厨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这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妈妈的声音咬牙切齿。
“阿恒已经成了那样,那小兔崽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天又给我送了三斤‘鬼肉’,差点给我丢了半条命!”
她停顿了一会:“再这样下去,我也得折在这里。今天还来了个解铃人,身上一股味……我把他扔那间房了。正好让他帮忙消耗那堆‘鬼肉’。”
“……我晓得,我晓得这事的利害。他走不脱的,进了桐山街,还想离开?”
妈妈笑了一声,声音里掺杂着细碎的恶意:“再说了,要不是这小兔崽子是我们好不容易从那个死女人肚子里保下来的,我才懒得伺候,直接让他和那解铃人一块死了干脆!”
那个死女人?
杨知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表情短暂地停滞,但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知道利害,我知道,不会坏事的。”妈妈仍在满口地答应着,“时间也不久了,再过一个月……”
杨知澄一脚踹在椅子上,木椅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后厨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好像碗筷被砸到了地上。没过一会,妈妈从后厨探出颗脑袋,她的面色格外地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阿澄,你回来了?”她强笑着,“那客人呢?出去散步了?”
“噢,也许吧。”杨知澄伸了个懒腰,瞥了她一眼,“什么时间?再过一个月,你们要干嘛?”
妈妈一愣,表情变得愕然。她的眼睛里,惊恐、怨毒、生气、茫然等情绪飞快地闪过。
杨知澄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一个月后要搬家吗?我早就不想在这破地方住了。”
见他真的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妈妈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你不要管。”她恶狠狠地说,“不是你该管的事!”
撂下狠话,她转身准备回到后厨。但没走两步,她猛地回过头:“那客人的事,你不要插手,否则……”
她阴冷地笑了笑:“我会叫你爸来,好好管管你。”
“喔。”杨知澄耸肩,“那好吧,不管就不管咯。”
妈妈推开后厨门。杨知澄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靠坐在后厨的躺椅上。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粗糙,留着短短的胡子。但整张脸却带着股晦暗的病气,双眼紧闭,嘴唇乌紫。
“你爸还在睡。”妈妈的声音传来,“不要吵醒他。”
杨知澄丢下妈妈,小跑着上了楼。这间旅店里,留给他的房间在3楼楼梯口,掏出钥匙,打开上锁的木门,他便飞快地躲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一个巨大的、工艺精美的雕花衣柜直愣愣地杵在房间里,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让小床只能可怜巴巴地挤在房间一角。
杨知澄一屁股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半开的窗户。
窗外是十几年如一日的阴沉天际。淡灰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细细的云。桐山街偶有下雨的时候,那时天空会变成铅灰色,重重的雨云压下,就如同一只禁锢着长街的牢笼。
杨知澄从来没在下雨时外出过。每当这时,妈妈都会如临大敌地将所有的门窗死死关上,缝隙都用布条堵死。待到雨停,才敢开门营业。
今日是本月开门营业第一天。
杨知澄摸了摸窗框上积累的水迹。
他晃晃悠悠地度过了一整个下午。晚饭时分,那斗篷人仍旧未归,杨知澄想找他说说话也没机会。
妈妈炒了盘肉,木桌上母子二人相对而坐,无话可讲。街道外偶有交谈声,飘忽地传来,忽近忽远。
夜色降临,斗篷人还是不见踪影。
杨知澄在门口蹲了一晚上,蹲得对面的糖画店铺支起摊位,烧着甜腥味浓重的糖水时,都还没回去。胖胖的老板举着铁勺,看着杨知澄,嘴巴咧得很大:“小杨,要不要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