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嘭地一下散开,老太太的表情如临大敌。
她猛地扭过枯瘦的脖颈,瞪大眼睛看着两人。
“回去!”
“回去!走开!快回去!”
老太太声音变得尖利,她跺着脚,手中黄纸挥舞:“回去!丧门星!!两个丧门星,净害我,净害我!”
她的反应大得杨知澄都愣了愣。
“丧门星,该死的丧门星!”老太太神态暴躁癫狂,抽搐着指向两人,但却始终不离开铁盆一步,“滚回去!滚!快滚!”
杨知澄和杜虞对视了一眼。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记得你说过,要是001号的老太太拦着,就不要进入桐山街。如果一定要去……会怎样?”
“我不知道。”杜虞摇头。
“因为所有不顾劝阻进入的人……都死了。”
他们站在街头,一下子皆是有些动摇。
为了这么大的风险,强行进入桐山街——更何况杨知澄身上还有当铺的诅咒,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太值当。
晚一天再来看看也不是不行。
正当杨知澄想暂时退却时,那老太太却突然停了动作。
她呆呆地看着杨知澄的脸,嘴唇翕动着。黄纸从手中纷纷扬扬地落地,又被地上未干的雨水浸湿。
“老了,老了。”她声音平静下来,一边絮叨着,一边向漆黑的门洞退去,“老婆子年纪大了,眼花了,莫怪莫怪……你们快去吧,啊,快去吧。”
什么意思?
杨知澄愕然。
他几乎在一瞬间便想起记忆里的事。他曾经生活在桐山街上,难道001号的老太太认识他,才愿意放他们进入么?
可她一开始的阻拦,究竟意味着什么?
老太太躲回门洞里,彻底没了人影。
他们已知的情况被骤然打乱,杨知澄的脑子有些混乱。
这桐山街,究竟是进还是不进了?
不过,他的犹豫没有持续多久。
“既然她前后态度转变这么大,那我们对桐山街而言肯定有特殊之处。”他对杜虞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
“嗯,我同意你的想法。”杜虞点头。
他似乎有些畏惧,但那畏惧很快便被压了下来:“不论怎样,都得看看。”
两人达成一致。
杨知澄看了眼杜虞:“走?”
“走。”
越过桐山街001号时,天边的晨曦已然缓慢隐没。灰白色的天空映在苍白老旧的建筑上,让整条桐山街就像是一张褪了色的国画。
两旁的门洞中陆陆续续有居民走了出来。杨知澄身旁传来“吱嘎”一声响,一扇木窗被推开,探出个胖胖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两颊肉鼓起,膀大腰圆,扛着高高一摞笼屉出来,重重地放在门口的铺子上。
热气飘散开来。女人揭开一笼包子,朝着杨知澄和杜虞咧开嘴笑道:“新鲜出炉的肉包子,要不要来一笼啊?”
杨知澄看那肉包柔软新鲜,肉汁从褶皱间流溢而出,将薄薄的面皮浸成深色。肉香味和水汽一同扑面而来,无端地,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咕嘟声。
他饿了。
杨知澄脑子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想要进食的欲望。但面对这格外诱人的肉包,他心中寒意陡生。
在这桐山街吃肉……他怕不是不要命了!
他没理睬那胖女人,只是加快步伐向前走去。肉香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离开的方向缠绕而来,杨知澄越来越饿,那种烧心般的饥饿几乎钻进天灵盖里。
“肉包很好吃……”
他的脑袋里开始神经质地回响起细碎的声音。
“肉包很好吃,吃一个吧。”
“吃一个吧,好香好香,就吃一个……”
宋观南留在锁骨上的花纹刺痛了一下。
杨知澄揉揉眉心,竭力压下进食的欲望。
他一路小跑着向前,街上飘荡的水腥味盖过肉香后,他才堪堪摆脱那诡异的饥饿感。
桐山街建筑密集,他们已经来到了067号,离125号还有一段。
越向前,路旁的居民便越多。桐山街好像在慢慢地苏醒,一间间紧闭的店门开启,居民们忙碌地收拾着铺面,街道上平添了不少生活气息。
住在楼里的小孩子踢着用布拼凑起来的球,嬉笑着穿过青石板路。布球砸在水洼中,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来追我,来追我啊!”小孩子的笑声清脆,“追不到我,嘿嘿,追不到!”
“啊!”另一个孩子尖叫,“我一定要抓住你!”
杨知澄听着,头有些痛。
“我要抓住你!”孩子刺耳的声音在街道上回荡,“等我抓住你,要用你的脑袋当球踢!”
话虽然不是对杨知澄他们说的,但那孩子却蓦地扭过头,大大的眼睛盯着两人。
“我要叫妈妈把你们缝进球里!”他笑嘻嘻,“咚,咚,咚……”
“装着脑袋的球,踢起来可舒服啦!”
他直勾勾的眼神让杨知澄感到分外不适。他立刻错开距离,绕过了那几个小孩。可街道狭窄,在躲避他们的过程中,杨知澄不可避免地靠近了另一边门洞。
那边门洞敞着,楼道里空无一人。杨知澄只瞥了一眼,忽然在楼道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女孩怯怯地看着他,一双眼睛耷拉着。她干裂的嘴唇在昏暗中微微蠕动了一下。
“是你。”
她好像在说。
她认识我?
杨知澄一怔。
那段记忆里并没有小女孩的存在,他并不清楚自己和她有什么渊源。那边几个小孩的尖叫嬉闹声越来越近,他不敢久留,便只能快步朝前走去。
很快,面前的街道就变得熟悉了起来。
杨知澄看到了卖糖画的老板。老板烧着锅里的糖水,糖水颜色深红,在勺子中凝固着转动。隔壁裁缝店里挂着一条条颜色各异的布匹,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悬挂着的布匹不断地摇晃。
还有那间画室。
山羊胡子老板瘫在竹椅子上。他半眯着眼,晃着腿,望着淡灰色的天空。
他身后的画室里挂着许多幅画作。透过画室的木窗,他看到一张飘动的画纸,染着模糊的墨迹。
好熟悉。
好熟悉的地方。
杨知澄用力地闭了闭眼,丝丝缕缕陌生的回忆不断地根植入大脑内,带来一些凌乱诡异的画面。
他看着妈妈站在房间的供桌前。她握着三炷香跪拜,表情虔诚恐惧:“保佑保佑,求您保佑。”
爸爸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在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他站在旅店门口,茫然地看着昏黑的天际。
大雨倾盆而下时,他躲在床上,听见桌旁的抽屉嘎吱嘎吱响。水迹从窗缝中渗出来,一滴滴落在斑驳的木地板上;
他从画室里冲出来,撕碎了手中的画纸,惊恐地回头,却看到山羊胡子眯起的眼睛,还有怪异的笑脸;
周婶高高举起手中的剁骨刀,案板伤痕累累,浓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她满脸横肉阴沉地压在一起:“我不满意你的价格,那就用你的一只手来抵吧!”
还有400号后,一栋栋阴冷矗立着的建筑。他站在一栋别墅门前,大雨倾盆而下。
记忆缠绕而上,却模糊不清。杨知澄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地疼。
“你回来了?”
突然,妈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杨知澄一惊,猛地回过头。
画室的正对面,‘汤成旅店’的破旧牌子挂在门上。深绿色的铁皮门牌中,印着‘桐山街125号’几个细长的小字。
妈妈站在门口,穿着蓝色花布衫。她面色发着灰,眉头紧紧皱起,表情难看。她背后是几张木桌,还有被红布帘子盖住的高柜。
“你还知道回来?”
见杨知澄没回答,妈妈又重复了一遍。
杨知澄发现杜虞不解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和杜虞没有到能够如此信任彼此的程度,记忆里的事,不能轻易地说出来。
杨知澄没有理定定看着自己的妈妈,而是转头对杜虞说:“我不认识她。”
杜虞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
“既然当铺让我带上你,那你和桐山街肯定有什么联系。”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杨知澄一眼,“小心行事。”
妈妈仍然站在门槛后,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中。
“认错了。”她声音沙哑,后退一步,让出半个身位,“住不住店?住店就进来吧。”
“住。”杜虞率先上前,“还有空房?”
“有。”妈妈阴恻恻地笑了笑。
“有,空房有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