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白裙女人。
他的亲生母亲,杨秀诸。
她变成了面目模糊,没有五官的白裙女人。
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连串无头无尾的事情将他的思路搅成一团乱麻。杨知澄深吸一口气,紧紧牵着宋观南,和杜虞一起向楼上走去。
但一出地下室的门,杨知澄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妇人佝偻着背,静静地站在满是血腥的走廊中央,麻木如同黑豆一样的眼睛抬起,看着上楼的三人。
……是李婆婆。
杨知澄回想起,上楼时杜宁娅曾说,屋主人的女仆就住在一楼。那他们曾看到的、推开门缝的人,应该就是李婆婆。
他握着剁骨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猜测。
难道剁骨刀,是李婆婆给他的?
李婆婆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包。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对他们说:
“走吧,知知……走吧,跟我走吧。”
杜虞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跟她走。”杨知澄轻声说。
“……你怎么知道她是可信的?”杜虞狐疑地看了他两眼。
“我想起来一些事。”杨知澄定定望着前方,“或许我曾经认识她……她应该不会害我们。”
“我必须要提醒你。”杜虞的语气变得严肃,“变成鬼之后,它们会逐渐失去理智。如果你曾经认为她可信,她现在也不一定就是你当初见过的样子。”
会逐渐失去理智吗?
杨知澄看着佝偻着背的李婆婆。
李婆婆面庞麻木,没有一丁点活气。她仍然在静静地等待着,像一株扭曲的老树。
“试一试。”杨知澄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反正现在的情况,我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杜虞沉默了几秒,点点头。
杨知澄走向李婆婆。李婆婆看到他来,便转过身,朝着一个远离客厅的方向走去。
越走,走廊里的光线就越暗。
杜虞开始变得紧张,他的身体紧紧地绷着,戒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厚。
杨知澄看着李婆婆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腰更加弯了。
她的背脊沉沉地屈起,瘦弱的脖颈支着苍老的头颅。一路上依旧是满走廊的画框,画中走廊中空无一人,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倏然间,杨知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一道白影从他们身边掠过。
李婆婆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背脊更加佝偻,几乎弯成了直角。
“快走吧……”她气若游丝,“走吧……”
说着,她匆匆地向前走去,尽管看起来步履蹒跚,但飞快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杨知澄快步追了上去,在经过那道拐角后,他竟是看到了一扇门。
一扇木门,被铁链锁上。而李婆婆就站在门前,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把巨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吱呀——
门外雨声一瞬间透过门缝传来。杨知澄瞬间有些朦胧恍惚的实感,好像这与世隔绝的洋楼,终于和外面有了一丝丝联系。
李婆婆推开木门,门外的血雨映入眼帘。
桐山街的街道和建筑上都被雨水浸满。两旁的门户皆紧闭,雨幕中,杨知澄似乎看见那些住户用毛巾布料塞住了门缝,不让一点雨丝落入门内。
李婆婆又抖抖索索地展开怀里的布包,灰布包展开,里面竟然露出了三把油纸伞。
“走吧……走吧。”她蹒跚着上前,“要来不及了,快走吧……”
在将油纸伞递给宋观南时,李婆婆黑豆一样的眼珠看着他。她麻木的面庞上似乎泄露出一丝丝怪异的表情,但也只是一丝。
“人鬼殊途啊……”她看了看宋观南,又看了看杨知澄,“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啊!”
杨知澄接过伞,说了声谢谢,将伞一展,伸进雨中。
神奇的是,鲜红色的血雨竟然避让开那油纸伞,在纸伞下留出了一片空地。杨知澄便帮宋观南撑开伞,两人一起打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杜虞也很快追了上来。油纸伞下,两人对视一眼,杜虞默了默,说:“没想到她真的在帮你。”
他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是方才的杜宁娅,一时间神情竟有些难过。
杨知澄叹了口气。
“节哀。”
“没事。”杜虞摇摇头,“我们快离开桐山街吧。”
他们又重新走上了桐山街的青石板路。杨知澄回过头,看了眼他们离开时走的小门。
李婆婆仍然站在门口,她的身体弯曲已经压到了一种极低的程度,整个人如同蜥蜴一样诡异丑陋。但她黑豆一样的双眼始终凝望着杨知澄的方向,安静地,就像是一个目送晚辈离开的长辈。
她的背后,忽然缓缓地浮现出一个白裙身影。
白裙女人僵硬地站在她身后,身形婀娜,五官模糊。
杨知澄一瞬间从她身上都找不到记忆里杨秀诸的影子,这白影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符号,可以代表着无数面目模糊的女人。
李婆婆见状,什么也没说,只后退了一步,将木门重新关上。
洋楼重归寂静。那些杨知澄自己都无法想起来的回忆就这么锁在了满墙血红的小楼中。
似乎也不会再重见天日了。
……
雨势在他们离开桐山街时,都并未减小。
杨知澄走在朦胧的雨幕之中,街边的景象一片模糊。
他又路过了那老宅,老宅里安安静静,只是白墙黛瓦在雨水中泛起浅浅的、怪异的红色。而旅店门窗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没看见爸爸,也没看见妈妈。
他们离开得很顺利。直至街口,看见那烧着黄纸的炭盆时,杨知澄还觉得像梦一样。
“闭上眼。”杜虞说。
“闭上眼,一直往前走,就可以离开了。”
杨知澄握紧宋观南的手,依言闭上了眼。他慢慢地往前走,而鼻端浓烈的水腥味也逐渐变淡,慢慢消失,最终只剩下些微的灰尘味。
他睁开眼,面前时废弃的街道。
天已经黑了。
“宋观南,回来。”杨知澄拿过油纸伞,低声说。
宋观南看了他一眼。
此时他脸上的血丝已经消失了,和刚死时别无二致。杨知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总觉得这人似乎更加不对劲了。但最终,他还是化作一阵风,飞回了杨知澄的锁骨之中。
两人再向前走了点,就看见了一个面包车。司机正抽着烟,从后视镜看到两人来时,便将烟头随手碾灭。
“哟,活着回来了?”司机开玩笑,“回去洗个澡睡一觉?”
“嗯。”杜虞点点头,“麻烦了。”
司机载着他们去了市里的酒店,一人开了一间房。杨知澄关上门,在酒店淡淡的香气中,闻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难闻血腥味。
他忙冲进卫生间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上都沾了这么多血,那宋观南呢?
每次宋观南出现,都因为道袍,显得十分引人注目。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他换一件衣服。
杨知澄想到这里,说干就干。他拉上房间的窗帘,将宋观南召唤了出来。
一阵风吹过,宋观南静静站在房间中央,道袍轻轻落下。
杨知澄便伸出手,解开他的腰带。
宋观南的道袍很是繁琐。但好巧不巧的是,他确实还记得该怎么完整地把它脱下来。
那些画面还很清晰——还是没分手的时候,在床上。杨知澄坐在宋观南身上,将他的衣服解得乱七八糟。
宋观南像个被乱拆的礼物盒子,就只看着杨知澄,很轻地笑了笑。
“笑屁。”杨知澄捂他的嘴,“不准笑。”
宋观南就不笑了。他抓住杨知澄的手腕,低声说:“我教你。”
后来做了什么不太好细想,但衣服怎么脱杨知澄仍然历历在目。
他一下子有些心不在焉,呆呆地解开外袍,露出薄薄的里衣。
……等等。
在瞥见里衣内的模样时,杨知澄的手一顿,骤然回神。
里衣的领子里,露出宋观南青白的皮肤。但就在这青白的皮肤上,却蔓延着一小片血丝。
杨知澄呼吸一滞。
他忙解开宋观南的里衣,将上半身完整地露了出来。
只见宋观南上半身布满了诡异的血丝。血丝从肩膀处一路延伸,没入裤腰深处。
杨知澄手腕突然被抓住。
他猛地抬起头,直直对上宋观南的双眸,瞬间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
可怖的灰白色花纹占据了整个眼白,让宋观南整个人看起来极为陌生。
已是深夜,但市中心的灯火依旧通明。房间里灯光开得很亮,微暖的浅黄色灯光落在他身上,在面庞上落下一层细碎的影子。
杨知澄望着那双恐怖的眼睛,看着他面上落下的阴影动了动。
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
那张脸上的麻木似乎如同潮水一般褪去,露出水下隐没的、生动鲜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