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便像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带着杨知澄四处漂泊。
他们先是回到了桃山村。宋观南将喜服鬼和丧服鬼肢解,灌入鲜红血液后,合二为一,埋进了一具沉重的石棺之中。
杨知澄听见村东传来闷闷的齿轮转动声,像是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巨兽。
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深埋在地底下的义庄。当进入义庄后,那只惨白的、与杨知澄有着相同面容的鬼便缓缓从他身后浮现。
宋观南在满是残尸断棺的地底,用匕首割开了那只鬼的头颅。
而后,在杨知澄猝不及防之时,再次将匕首插入他的心口。
鲜红血液涌出,流进鬼断头处的伤口里,让它死灰般惨白的躯体染上一抹洗不去的血色。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一年雨季,踩着绵绵雨水,他们再次走进了桐山街。
杨知澄不记得熟悉的街道,只是当他们站在洋楼门口时,只有李婆婆佝偻着背的身影出现。
宋观南将那把始终背在背上的剁骨刀取了下来,交给李婆婆。李婆婆皱纹密布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漆黑如豆的眼珠里却什么也没有显出来。
他们来到桐山街的地下室。在满溢的、熟悉的鬼血中,宋观南朝着杨知澄,再次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匕首。
夜晚,在一处僻静的荒地上,宋观南升起了火。
哔哔啵啵的火焰映在杨知澄眼中。透过一蓬蓬的火焰,他看着宋观南模糊的身影。
“宋……观南……”
杨知澄迷惘地张了张嘴,忽而开口。
“宋观……南?”
宋观南蓦地抬起头。
两人隔着火光对视着,杨知澄嘴唇动了动,毫无根据地道:“宋观南……在……哪里?”
“我在。”宋观南说,“我在。”
他看着杨知澄,下颌轻轻地颤抖着。
“你在……哪里?”杨知澄眨了下眼睛,又说,“你……去哪里了?”
宋观南抿了抿唇。
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几番开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在这里。”他最后只说。
杨知澄没有再出声。
火堆便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他们没有再发生过任何对话,也依旧漂泊着。
时间过了很久,日月和四季交替,却像是永远与他隔着一层怪异的障壁。杨知澄没有一开始起那么讨厌太阳了,但太阳也和一开始尚且强烈的、对宋观南的恨意一起,变得遥远起来。
杨知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跟着幽灵一样的宋观南,模糊不清的、独属于他的线丝丝缕缕地牵系在宋观南身上,成了他与真实世界唯一的联系。
宋观南总会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杨知澄脸上的血迹洗不干净,他便没有再擦拭过。他总是看着杨知澄,眼神复杂,似乎始终在思索着什么。
他们时常碰到带着铃铛的人。那些人有的离他们远远的,有的又会主动套近乎。
有一次,曾经被他们打晕在树林里的宋曦突然出现。
“你要的,拿去。”他一脸嫌弃地将一串黄铜钥匙扔给宋观南,“还在那个地方,你去就能找到。”
“多谢。”宋观南说。
“松明山上都没什么人了。”宋曦吐槽道,两眼泛着青,皱着眉时眼角露出一大片皱纹,“宋衍带了太多人走,活着回来的很少。每年要上供的鬼都是那个数,剩下的人已经忙死了。”
“他的牌位还在吗?”宋观南听他说完,便问道。
“还在,魂魄还没有回来。”宋曦点头。
他的话格外多:“你说这一年到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算死了也要魂归家族,等着下一世投生去新出生的族人……”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若你想像媛心和那些被鬼吃掉的族人一样。”宋观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变成鬼,就回不来了。”
“祖上作孽……”宋曦嘟哝着,“要不是老祖宗偏偏生了邪念,要从鬼街把阴间的鬼带进人世间……这世界上哪还有我们这样的人。”
他说着,脸色便更加颓丧:“要是你能将春苑里的鬼装几只进怨瓶里,就给我呗,今年份额不够。”
“好。”宋观南也没有拒绝,点头道。
“那我走了。”宋曦谨慎地看了眼宋观南身旁的杨知澄,“山上的人说,宋衍养鬼蛊是为了让我们解铃人解脱。他们对你们的态度不算好,等你们上山了,要注意一些。”
“他?”宋观南冷嗤一声,“他可不是为了他们。”
“我知道,我了解他。”宋曦耸肩,“他没有拯救苍生的念头。”
两人的对话迅速地结束了。
宋曦没有久留。他很快便离开,也不知去了何处。
宋观南回了趟东阳村。他没有见石济同,只是去红楼里和遗像说了些话。
离开时,他的包袱里多了两只空白的相框。
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年轻,面庞变得有些疲惫。但身形仍旧那么高大,能将杨知澄笼罩在自己身后的影子里。
他又一次牵起杨知澄的手,沿着蹒跚的小路,向前走去。
不远处的山包下,露出一片绵延不绝的房屋。
第188章 东阳村(25)
杨知澄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建筑。
一栋栋崭新砌成的小楼,比那有着天井的红砖楼还要高。彩砖下映出片片阴影,将两人笼罩在黑暗之中。
宋观南紧紧牵着他的手。
此时天色将亮,路旁还没有多少人。他们穿行在零星的人流中——不多时,宋观南便停下了脚步。
两人面前,是一个崭新的门头。不知用什么材料做了个‘春苑小区’的烫金大字,正正悬在门头上。
宋观南抬头望了眼,便和杨知澄一起走了进去。
门口坐着几个老太太。老太太黑豆般的眼睛望向两人,当目光落在杨知澄身上时,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没有说话。
杨知澄感觉到一种让他颇为舒服的冷意,便眯了下眼睛。
不远处几栋楼隐没在略有些模糊的雾气里。宋观南环顾四周,却突然转过身,重新朝着大门走去。
那原本映着街道的大门处被一片灰雾覆盖。宋观南掏出黄铜钥匙,一脚径直踏入雾中。
杨知澄缀在身后。雾气涌入他的‘身体’,扭曲错乱的感觉袭来——他应当可以留在原地,但宋观南倏然消失在灰雾中,他便也跟了过去。
他们在灰雾中一前一后地走着。没过多久,拨云见日,一栋陌生的小楼出现在两人面前。
楼下被一把大锁锁上。宋观南掏出黄铜钥匙试了几把,很快,门就开了。
门里的水泥台阶缝隙间藏着些青苔,看起来没有门头上的烫金大字那么崭新。而一楼的两扇门上,都对称地插着把艾叶。
宋观南便沿着隐隐散出霉味的楼道,缓缓向上走去。当他路过一扇门前时,艾叶突然晃了晃。
杨知澄蓦地感觉到一阵诡异的恶寒。他猛地回过头,泛起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紧闭的屋门。
气氛凝滞了一会,艾叶摆了一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宋观南便拉了拉杨知澄的手,两人继续朝上走着。
二楼的两扇房门皆是紧闭,其中一扇深蓝色的铁门上斑驳地溅着深色的液体。
杨知澄觉着那深蓝色铁门后总有东西在看着他们——但也只是看着。那东西在他们抵达三楼时,也始终未曾出现。
三楼又是两扇一模一样的铁门。铁门上没有锈迹,只是安静地合着,毫无动静,好像从未有人打开过。
楼道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回荡。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四楼。
四楼是两扇黑色的铁门,宋观南摸了摸手中的黄铜钥匙,停下了脚步。
杨知澄看着他掏出一把钥匙,插进挂着‘401’门牌号的房门中。
咔哒。
一声古怪的脆响,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杨知澄不认识的东西——一个宽阔的、带着靠背的椅子,一张长长的桌子,还有一只靠着边的玻璃橱柜。
四面皆是墙,在每一面墙的中央,都挖了一扇门。木门虚掩着,苍白稀薄的日光便顺着门缝透了进来。
宋观南回手关上门。
他将背在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把靠墙的玻璃橱柜拖了过来。
杨知澄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宋观南打开包袱,把一张空白的遗像支起,搁在橱柜上,又取出一只古铜香炉,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前。
他拿了三支香出来,点燃,插在香炉之中。
细烟袅袅升起,在做完这一切后,宋观南转过身。
那柄锈迹斑斑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他走向杨知澄,房间里错落的阴影斑驳地落在他疲惫沉默的脸上。
杨知澄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伤痕,手心厚厚的茧子贴在匕首的刀柄上。刀尖贴在杨知澄胸口,宋观南低头看着他,将刀尖重重地推了进去。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血红色的衣袍淌下,在地面上积了浅浅一层。杨知澄又感觉到那久违的疼痛,如同与他灵魂相连的东西被断续地抽离。
但他却只是看着宋观南,任由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
疼痛似乎随着他与人间逐渐消失弥散的链接变得不再清晰。他静静地看着宋观南,看着自己的面庞在宋观南的眼中一点点透明。
在地上蔓延开的鲜血缓缓朝着空白的遗像延伸,渗入玻璃橱柜,又顺着橱柜的木隙流入遗像之中。香炉中轻烟袅袅,而空白的相框中,开始浮现出一张似有若无的脸。
鲜血汇集,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