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间已然浮现出些许朝阳。宋观南刚跟着尸体离开小楼,便听见不远处的嘈杂声。
“……他们回来了,快点。”表兄的声音传来,“小叔说了,一定要将他们截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宋观南缀在尸体身后。它仍沿着原先的道路,径直朝宋观南的车走去。
微弱的朝阳落在三人身上,但诡异的是,在路旁树木层叠的影子下,他们三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脚下竟没有丝毫阴影。
前方,表兄带着一群人迎面走来。
可他们却视若无睹地朝小楼走去,径直掠过了道路上的三人。
尸体仍然大步走着,只留下一个不远不近的背影。而宋观南紧紧追着它,与表兄一行人擦肩而过。
他们犹如游魂般,竟是极为顺利地回到了车旁。
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宋观南率先试了试车钥匙,令人庆幸的是,宋宁钧目前还没对车子做什么手脚。宋观南便迅速地将杨知澄安顿好,而后也钻了进去。
当他发动引擎时,尸体颓丧无神的面孔诡异地在后座上出现。
隔着后视镜,宋观南与它对视一眼,便驶向离开松明山的街道。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无人追来。土路扬起一片片灰尘,将背后青翠的山脊覆盖。
宋观南将车开得飞快。他的眼下泛着缺乏休息带来的乌青,神经紧紧绷着。
前挡风玻璃中天色逐渐变亮,揣在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阵地响起,但他都没有接听,只紧握着方向盘,迅速驶入山下的公路上。
太阳升了起来,车流逐渐汇集。汽笛声,和其它引擎声一阵阵地飘来。
而此时,在后视镜中,尸体的面孔却逐渐模糊。
它青灰颓废的面孔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之中——最终,后座上变得空空荡荡,似乎从未有东西存在过。
宋观南偏头看了眼杨知澄,却瞥见他的眼睑微微动了动。
“宋观南……”过了会,杨知澄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紧接着疲惫迅速被诧异取代,“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
他很轻地拍了下宋观南,掌心温热:“哎,我们这不是回学校了吗?”
宋观南指尖抖了抖,他手上用力,试图强行将丝丝恐慌和茫然压下。
“山上出了点急事,我们不方便留下。”他含糊其辞地解释道,“你呢,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好吧,就是肩膀有点酸。”杨知澄揉了揉脖子,“可能是睡太久了,不过现在也不怎么困了……”
那只缠在杨知澄身上的鬼没了。
宋观南看着面前被朝阳染红的街道,默默地想。
他前世的尸体似乎一直徘徊在松明山上,执行了临死前自己安排的最后一件事。
而他那时计划好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在松明山上,极度的嗜睡让杨知澄忘记了很多松明山上的事情。他似乎将最后一晚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了一个梦,从此再没有提起过。
不过宋宁钧没有那么好糊弄。事后,他派了许多人来试探宋观南,但都纷纷铩羽而归。宋观南表现得冷漠而疏远,态度始终暧昧不明。而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宋观南找到了杨知澄。
也不是当面,只是在手机上发送的一条冷漠的消息。
【我们分手吧。】
做出选择时,宋观南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和杨知澄突兀的分手,一定会让宋宁钧意识到,他已经回忆起了前世的一切。为了不让他坏自己的好事,宋宁钧一定会将绝大多数目光投在他身上。
杨知澄会很痛苦,他知道。但这段时间里,杨知澄是安全的。
于是,他选择面对杨知澄从茫然到痛苦,到歇斯底里,再到狼狈接受。
退学的那天,宋观南在宿舍里碰到了他。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宋观南清楚地在杨知澄眼里看到尚存的不舍,和更多的麻木。
宋观南扭头离开,连最后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都会好起来的。
他只在心里想。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将前世留下的东西一一确认。而在普普通通的一天里,他踏入了当初鬼街当铺的大门。
他看着煤油灯下布满尸斑的双手,说——
“我想知道,人死后能够立刻成为厉鬼的方法。”
当铺鬼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便出现在煤油灯摇晃的灯光下。
【用附着着厉鬼的物件,在阴气旺盛之地自杀。】
【阴山正北方断崖上的歪脖子树下,埋着一柄铁剑。】
内容很是简短。宋观南收好纸片,看到面前摊开的蓝色封皮本子上,钢笔写下的一行充满恶意的字迹。
【你将成为我的一部分。】
一部分?
宋观南看着煤油灯后模糊不清的人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选择回到原本进入当铺的地方,而是穿过那模糊的黑雾,径直走入了一条繁华但诡异的街道。
天空中漂浮着孔明灯,面容青黑的孩童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仰面望着密密麻麻的火光。
宋观南嘴里含着那枚古玉,抄着近路迅速离开了鬼街。不远处阴山上树木交相覆盖,钩织成一片庞大的巨网,将整座山峦覆盖。
他在山的边缘穿梭,走了许久,才看到春苑小区的大门。
于是,带着一身的寒气,他重新回到了四栋。
四栋中的鬼寂静无声。它们蠢蠢欲动,但却害怕他。
他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入401那张被杨知澄遗像遮盖的空白遗像中。当白纸上一点点浮现出他黑白的面庞时,他找到了早已准备好的磁带和收音机,将磁带插进收音机里。
按下录音键,宋观南在磁带的运转声中,开口。
“杨知澄,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时候获得这盘磁带。”
“但有一点应该可以确认,当你得到它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如同从前千百次设想的一样,他语气平缓、吐字清晰地一条条交代自己安排好的一切。
在最后,他停顿了一下,最后说了一句话。
“第四,不要相信任何人。”
“除了‘我’!”
宋观南按下录音键,眉宇间笼罩起一片怪异的阴翳。
他裁了一大沓黄纸,用小刀割破手指,在每一张黄纸上写下杨知澄的名字。字迹由清晰逐渐变得诡谲歪扭,宋观南面色苍白地望着窗外,绵延的阴山环绕在春苑小区外。
那是与松明山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说松明山是因为解铃人造孽才变成阴森诡异的模样,那么阴山,本就是鬼物的世界。
宋观南曾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怀揣着一大摞黄纸,独自一人进入阴森连绵的树林。但时至今日,他好像只剩下这一条路能走了。
这一条路,永绝后患,亦是将自己曾苟且偷来的一切都还回来。
一进入阴山,他便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生气被抽离了一般。
蚀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从皮肤渗入骨髓深处。宋观南原本苍白的面庞泛起死亡般的惨白色,他含着古玉,步履逐渐缓慢,身体一点点地变得僵硬。
但所幸,在最后的时刻,他仍然找到了正北方的断崖,以及断崖旁的歪脖子树。
他在歪脖子树下挖出了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体,尸体手中死死地攥着一把铁剑。宋观南将它的五根手指硬生生地掰断,将那柄铁剑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灰白色的天空上漂浮着气若游丝的云。宋观南仰头望着天空,一扬手,将那摞黄纸扔向风中。
黄纸上血红色的字迹刺眼。
杨知澄……
杨知澄……
杨知澄。
宋观南默念着,一剑插入自己的胸膛。
剧痛袭来,视野中的血红色瞬间放大。在渗人的恶寒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畔发出恶劣凄厉的怪笑。
一切都结束了。
……
杨知澄猛地一个机灵,骤然睁开了眼睛。
鬓角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跌坐在402房的地板上,重重地喘着气。
死亡瞬间的痛苦,就算是经历第二次,也很难快速地走出来。杨知澄用力地敲了下脑袋,勉强让自己的呼吸平复。
方才他看到的是宋观南这一世的记忆,但他仍旧对前世宋观南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只勉强记得窥探到的几个破碎的片段。
身上传来一阵阵抽疼,杨知澄回忆起那些破碎片段中,宋观南似乎将一张白色的纸覆盖在遗像上。
想到这里,他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挣扎着抓起从供桌相框中掉落的两张遗像。
一张是杨知澄,而另一张则是宋观南。宋观南的相片面带诡笑,但与方才相比,却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像是失去了自己原本承载的东西。
不是这个。
杨知澄攥紧了相纸。
记忆里,宋观南似乎将一张白纸覆盖在了他的黑白遗像上。
他想起了什么,立刻扭头朝402走去。
402和他上一次离开时没有任何分别。杨知澄一眼看到那空白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供桌上,便冲上前去,飞快地将相框拆开。
果然。
那张空白的遗像背后,是一张属于杨知澄自己的黑白遗像。只是现在遗像的画面变得同样平平无奇,就如同一张普通的照片。
杨知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看着这四张照片,脑海里还原出当时宋观南所做的一切。
401和402原本都各放置着一张从东阳村取得的遗像。一张是杨知澄的脸,一张在杨知澄回生时还是空白的,但某个时候被印上了宋观南的脸。
宋观南将杨知澄那张遗像蒙了张白纸,从401置换到402,又将自己的遗像盖上了一张和杨知澄遗像一模一样的照片,不着痕迹地将两张遗像置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