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瑞国未看清来人,扬起钳子还要再打,谭又明将谢振霖一把护到身后。
谢瑞国手腕被狠狠钳住,暗地一折,阒然剧痛,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是沈宗年一张比地府阴鬼还沉的脸。
他忍痛咬牙:“怎么,我们谢家清理门户沈先生也要越俎代庖?”
沈宗年置若罔闻,只字不言,站谭又明身边,一幅听令行事的冷酷脸色。
谭又明忍着怒气道:“谢先生教训人也要看场合,今天这可不只是谢家的事,也不只谢家的人。”
他揽住谢振霖的肩,让他冷静下来:“来,阿霖,先跟阿姨好好道个别,再看一看阿姨。”
谢振霖像失了魂,谭又明只得抵着他的后心,低声在耳边劝道:“让阿姨安心地走,别误了时辰。”
谢振霖泪流,乖乖听话铺棺点灯,献花辞灵,迟来地尽这最后一份做人子的孝道。
谢瑞国几次想让安保动手逐人,奈何谭沈二人,一左一右,谁也动不得。
封棺跨火,曾霓身影一寸寸消失,宾客渐散,人去楼空,只剩一个丧母的谢振霖眼尾猩红,捂面痛哭。
谭又明被他哭得难受,手按在人背上,想宽慰,却发现无法言语一二,只好揽着人的肩一下下拍。
他哭太久,谭又明怕人休克:“阿霖,喝点水吗。”
谢振霖只听不懂话似的喃喃重复:“我害死了妈妈。”
“哥,我没有妈妈了。”
谭又明此刻无比憎恶谢瑞国那句诛心绝句,皱着眉正色道:“不会,阿姨是最疼你的,她不会怪你,你真信了那些话,阿姨才该伤心了。”
“可要不是我出国去领证,她不会发病,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这样说,谭又明也不知如何宽慰了。
情爱亲恩,人伦孝道,是非因果,他通通皆未切身历经,心中亦是茫然一片。
日渐西沉,只剩几个扫尾的帮工,栏外远远树着一抹孤影。
谭又明微怔,叫沈宗年看着谢振霖,站起来走过去。
“方随?”
方随眼尾红红,不复谭又明印象中的高冷自矜,隔着栅栏低声问:“谭先生,他还好吗?”
谭又明只能说:“算是见上了阿姨最后一面。”
方随目光切切,谭又明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我带你进来。”
方随苦笑摇头:“他不会想看到我的。”如果不是他们去国外领证,也不会变成这样。
年前谢家步步紧逼,退了方随几个大秀,逼他应酬陪酒,更有人欲行不轨,又给谢振霖安排相亲,方随担惊受怕,生病暴瘦。
谢振霖为安他的心,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我不会走,你放心,我们去领证吧,结了婚他们就放弃我了,你别害怕。”
谭又明脱口想说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却又不知到底是谁的错。
谢振霖和方随都太年轻了,海岛只是封建围城包裹上了一层文明开放的华丽外衣,即便是赵声阁这样的身份,爱侣也都只是传闻中的“密友”。
方随拿出一张卡:“谭先生,能帮我把这个给他吗?”
半年前曾霓找过他,不严厉也不威逼利诱,只是有些哀求:“孩子,你们改了吧,好吗,谢家真的不会放过你们的,霖仔被赶出门,谢家堵死了他的路,你也没了工作,你们想过以后吗,你们两个年轻男孩……”
方随难受,也倔强:“阿姨,对不起,我真的喜欢谢振霖,他也喜欢我,我不能先放弃他。”
他从小没有父母管,还有弟弟妹妹,只有谢振霖会在他打完三份工的大晚上给他做吃的,在他积劳成疾连日高烧的时候整夜整夜抱着他照顾他,在他每一个面试的秀场等他下工,赶也赶不走……
曾霓无奈又伤心,临走前给了他这张卡,低落道:“不是让你拿着钱离开我儿子,这是给你们两个人的,你们现在……先用着,但是这也不代表我认为你们是对的,不代表我支持你们,我还是不能接受。”
方随无措,想拒绝:“那您怎么不自己给阿霖?”
曾霓想起前两日刚把儿子臭骂一顿,叹了声气,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回去方随把卡给谢振霖,谢振霖还笑嘻嘻说她给你你就拿着,后来谁也没舍得用。
谭又明听得心痛,做母亲的总是最心软,他拍拍方随的肩:“我交给他,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方随眼眶一湿,他们早已变成海岛茶余饭后的笑料,只有谭又明不止一次施以援手。
谢振霖守到天黑,谭又明送人回去。
赤春坎街道狭窄,唐楼陈旧,沈宗年没太来过这一片,跟着导航绕了几个弯才找到谢振霖目前租住的公寓。
谭又明把卡交给谢振霖,谢振霖眸心一静,透着水光。
谭又明还有一张要给他,不等他拒绝先表明:“算你借我,以后要还的。”
谢振霖捏紧两张卡,没有拒绝。
“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谭又明鼓励又隐晦,“有时间回去陪陪你外公外婆。”
谢瑞国薄情寡义,曾家不能饶过他。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再多的谭又明也不能说了,今日在灵堂上那一出闹剧已是越界。
谢振霖明白他的意思,僵硬麻木下了车,目送道别。
回程经过中央大道,新春灯笼明亮热闹,同今日的黑白灵堂冰火两重天。
谭又明恹恹靠在副驾,没了一点白天挡在谢振霖面前的威风神气。
沈宗年将他开到底的车窗升上去几分,谭又明一双清明眼还是被海风吹痛了,他烦躁地抽出烟咬在嘴边,没有点。
沈宗年默默把暖气调高,良久,他听到谭又明声音低低地问:“你说……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无根的天外仙枝,羽翼未丰的孤雏,隔着一道亲恩性命,仍能一如初往、毫无芥蒂、纯粹热忱地依偎相爱吗?
如若能,那致命的隔阂会不会生隐形的刺,如若不能,那此前种种情比金坚宁死不屈又怎么算?
沈宗年抿紧嘴唇,无法回答。
不过谭又明本来也不是问他,他只是疑惑和哀惋,为何会落成今日,是谁错了。
谭又明心中惴惴,无端思念自己亲妈,打了电话回家问候,谭重山接的,告诉他:“妈妈不太舒服,已经睡了。”
谭又明刚旁观生离死别,此刻最听不得这话,一下把烟拿走,紧张道:“怎么了?”
“别担心,就是有点累了,你和宗年……”今天灵堂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谭重山也没说什么,只嘱咐道,“也早点回家吧。”
“好的,爸爸再见。”谭又明捻着烟,珍重道。
沈宗年握紧了方向盘。
宾利停在左仕登道时,谭又明已经睡着,白天的闹剧,生离死别,大起大落,纵是旁观也耗尽心力,副驾被调成了四十度,谭又明一只手臂搁在双眼上,向来神采奕奕的面颊显得黯淡茫然。
沈宗年等了一会儿才叫他,谭又明仍是未醒,沈宗年只得下车,直接去开了他的车门轻轻推人。
谭又明睁开眼,等了片刻才清醒,只觉得浑身泄了力,从头到脚都累,直接趴到沈宗年的背上。
沈宗年没说什么,熟练地背起人,提上车门,默默踏上这段熟悉的夜路。
初春的月亮明净,树也静谧,就在他以为谭又明又睡着了,忽然,后颈上落了一滴温热濡湿的叹息,他的手骤然收紧。
“别回头。”
沈宗年紧紧攫住谭又明的小腿,良久,他听到谭又明低声说:“你知道吗,阿霖出国领证的钱其实是我借的。”
谭又明当了一天成熟稳重的大哥、得体稳重的世侄和关心父母的儿子,终于在沈宗年这里当一刻钟脆弱的谭又明:“如果当时我没——”
“谭又明,”沈宗年立刻打断他,遏制他陷入盲目因果的漩涡,“谭又明,不要这样想。”
“不关你的事。”
沈宗年知道他明白的,只是谭又明太善良,太心软,而今日的悲剧,又太过惨烈。
“别愧疚,别多想。”
“更别钻牛角尖。”
“你仁至义尽。”
第27章 惊弓之鸟
谭又明冷静了一些,他憋了一天,不断假设,不断问自己,到这一刻,被沈宗年稍稍安抚住。
沈宗年开了门,给他拿棉拖换上,又拿好睡衣放好水,把他推进盥洗室:“洗个澡,出来吃饭。”
谭又明混混沌沌,出来的时候沈宗年把粥热好,见他头发半干不干的也没训人,直接拿了吹风筒帮他吹。
谭又明抹了把脸,靠着他的腰腹任人摆弄,魂还没着地,眼已经捕捉沈宗年手背的伤口,惊弓之鸟一下清醒:“怎么伤的?什么时候伤的!”
谭又明烦躁,要他身边每个人都好好的怎么就那么难!伤啊病啊的能不能滚远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那截断落的香火如同不吉利的谶时时拷打着沈宗年,他不欲多提:“没注意。”
谭又明看他那不上心的样子,登时火了:“那你特么能不能注意点!”小的时候刮个风谭又明怕他冷,下个雨谭又明怕他淋,回趟沈家谭又明都怕他伤,这人就这么对待自己。
沈宗年察觉出他的应激,皱了皱眉,说:“我不疼。”
谭又明管他疼不疼,只自顾自双手捧着那只手仔细看,伤口不大不小,应该是烧的,覆在手背的青筋上有些狞,刚刚做饭是不是还碰了水,简直雪上加霜。
谭又明难过得要死,凶道:“医药箱在哪儿?”
“你去吃饭,我自己弄。”沈宗年想把手抽回,被谭又明死死攥在手里,冷声又问了一遍:“医药箱在哪儿。”
四目对视片刻,沈宗年妥协:“右边壁柜第二个。”
谭又明饭也不吃了,去找来,半蹲在沈宗年面前,平放他的手,消毒,抹药,贴防水纱布。
谭又明心里不好受,面色冷,动作轻,却不知道沈宗年溃烂的其实不是手,是心。
他百般呵护,万般小心,攫紧对方指尖,想大声逼问你以后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想说自己发火不是故意,想说自己其实是害怕,想说……很多,但想来想去,最终也只有一句无奈:“沈宗年,你不要受伤。”
沈宗年心腔一紧,应道:“嗯。”
谭又明终于愿意抬头看他,目光灼灼,赤诚坦荡:“不要生病。”
沈宗年又应。
仿佛他答应了就能做到似的。
上好了药吃饭,谭又明没坐他对面坐了旁边,膝碰着膝吃完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
沈宗年手不能沾水,收拾厨余谭又明一并包圆,他不熟练,活干得磕磕绊绊,沈宗年靠在门边看着他心不在焉的背影,两道英眉渐渐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