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年脚步收回来打算等会儿再来,转身之际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谭启正叫屈道:“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说这么个理,你也知道汪家为什么犹豫,北角那个项目在观望这么久,就是因为他们绑得太紧了。”
联姻就是深度合作,各取所需,如果谭家所有项目的第一优惠人永远都是沈家,那谁来都只能排第二,去分沈家剩下的残羹冷炙,谁会做这种亏损的买卖?
这不公平。
沈谭两家世代合作是没错,可是比起祖辈父辈时期,现在绑定的程度明显已经太超过。
过度的捆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好,就算最后不是汪家,但又明总要结婚的,任何一个外家都忍不了这种不公平的买卖吧,谁会愿意受这个委屈跟你谭家结亲。”
谭启正愁眉苦脸:“你以为我就愿意当这个坏人,还不是刚刚几个叔伯问我祖怡都订婚了又明的好事在什么时候。”
“我压根没法答,爸也没法答,左支右绌含糊过去,那几个叔伯个个儿孙绕膝,得意又威风,爸都那么大年纪个人了,今天还是寿辰,给儿孙操这个心。”
不是他封建传统,而是外人的眼光就是如此,老一辈人的圈子,家里的孩子结了婚的、儿孙成群的那就是高人一等,你不承认也没办法。
谭重山睨着眼审视他,谭启正无奈:“大哥,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坏,我看着又明长大,也看着宗年长大,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要不然当初沈孝昌那事,无论又明怎么求我我都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谭启正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但在当年初出茅庐的沈宗年扳倒沈孝昌要走几个人情关的时候,也暗中出手帮忙疏通了门路。
“是,这孩子自己争气,孝顺靠谱,他对祖怡这个妹妹的好我都记在心上,但是我把话放在这,这个理放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他再这么惯着又明,他自己的婚事也得不着一点好。”
“联姻联姻,就是联成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他永远优先谭家,哪家再愿意屈居第二同他结亲,到时候不但又明寻不到亲事,他自己也打光棍去吧。”
“再说,你以为只有我关注着北角这个项目,其他亲戚股东没盯着?他们只是不说罢了,汪家观望,迟迟不下场,等拖得久了,亲戚们自然就会有看法,你以为到时候宗年的位置就不尴尬了?”
一直无动于衷的谭重山突然咳起来,吓得谭启正给他顺背:“大哥,大哥,你没事吧,我、我不说了,你最近有没有定时就医,正常量血压啊。”
谭重山拂开他,平静下来,警告谭启正:“这些话你不准去他们两个面前说,也不准去爸面前说,烂在你自己肚子里。”
谭启正郁闷道:“我才没那么长舌!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说,连大嫂面前都没提过半句。”
谭重山把人打发走自己倒没有马上回去,摸了摸口袋,药盒没带在身上,抽出支烟点燃,不知道在想什么,烟烧到尾又散了会儿风才回到包间里。
沈宗年拿了杯茶走过来递给他:“谭叔,关姨找你。”
谭重山接了热茶道:“好,你也别喝太多,除了特别年长的长辈其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沈宗年的目光从他不明显的白发丝上移开:“嗯。”
谭重山走到关可芝身后,指指她首尾几张牌:“碰了。”
关可芝惊喜回头,谭重山微微笑着垂眼看她,说:“不出吗?下家要胡了。”
关可芝啧了一声:“观棋不语。”
“好,”谭重山莞尔,“宗年说你找我?”
关可芝将他拉低小声道:“你去茶室那头看看,大伯应该是喝高了,一直缠着爸追问又明的婚事,我看爸也挺无语的。”
这大伯是谭老的老大哥,快九十的高龄了,年纪辈分都摆在那儿,小辈们也不好劝阻,关可芝说:“你去看着点。”
谭重山心里叹了声气,他家这混世魔王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盯着。
关可芝:“嗯?”
谭重山面上一点不显,说没事:“我过去看着,你玩吧。”走之前又指了指她的几张牌:“争取碰碰胡。”
“……”
牌桌上的妯娌太太都揶揄他们结婚多年感情还这样好,关可芝哈哈地糊弄过去了。
寿宴来的长辈多,大约十点过就准备散,仍是谭又明和沈宗年送客。
两个刚吵完架的人看不出一点龃龉,如同谭家两张漂亮的名片陪在寿星左右,一动一静,相得益彰,任谁心中都明白,这两个英俊年轻的男人象征这个已经繁荣了几世代的家族的未来和希望。
只是等客人一走,两张名片便各自上了车,热闹了一夜的嘉门福喜厅就此彻底寂暗下来。
谭又明不知自己到底怎么,头晕目眩,叫人来开的车。
司机不知少爷们闹了红脸,宾利和卡宴你让我我让你难舍难分似的。
谭又明怕极了司机还要鸣笛示意,着急道:“他让你就走!”
两车这才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宾利上了高架,内环如昼的华灯光影停在沈宗年脸上,像点不燃死灰的火光。
黑穹之下幢幢大楼似变形野兽张牙舞爪,连嘉门福喜厅也变成一艘夜航的船,谭又明就倚在栏杆,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沈宗年犹豫着朝他走过去,靠近的那一刹,幸福像拍岸的海浪一般涌来,危险也如大洋的冰山不期而至。
嘉门福喜号从船尾开始沉没,一张张熟悉的脸被海水吞走。
先是谭老,然后是高淑红,谭启正、谭重山、关可芝,一个接着一个,
“你以为只有我关注着北角这个项目,其他亲戚股东没盯着?”
“又明要是胡闹,你别惯着他,他总不能一直靠着你。”
“沈宗年,我订婚不会请你。”
沈宗年在汪洋海面上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的支点。
最后,谭又明也彻底溺进了漩涡——
“沈先生,到了。”
沈宗年倏然睁开眼,醉意被全然惊醒,他竟睡着了,背后出了冷汗,转头一看,左仕登道一片漆黑。
接连几个夜晚,嘉门福喜号沉船都在沈宗年的梦中登陆,下半夜再无法进入睡眠。
烟盒里的1824越来越少,尼古丁无法填补心脏的窟窿,却几近带走肺里全部的氧气,沈宗年靠着阳台的栏杆弹了下烟灰不知在想什么,等熬到天亮就回房间洗个澡去上班。
无法入睡的长夜,用1824等来的黎明,循环往复,消耗沈宗年的时间、睡眠和健康,也带走沈宗年最后的迟疑、犹豫与自欺欺人。
他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向谭又明开口的时候。
浮于表面的切割是饮鸩止渴,隔靴搔痒的分离无济于事,原来这样的程度,远远不够。
左仕登道十五号的烟灰缸没空过,办公室里的更是没眼看,谭又明把烟按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那天那句“我不会请你”过分了。
说得好似要绝交了一样。
天地良心,谭又明从没有这么想,是沈宗年冷淡的态度让他无措、恼怒,口不择言,甚至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吧,沈宗年那么气人,如果不是谭又明这样包容的发小,换个人可能早已经和他打起来了。
谭又明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把窗开了通风,入夏的海风一下卷走沉闷的烟气。
他叫了司机拿车,打算去趟金融街。
谭又明的气来得快去得快,他从无所谓谁先服软,也不纠结先低头是否丢面子,既然沈宗年拉不下脸,那就他来,总不能一直这么冷下去,他实在受不了。
喜欢搞新能源是吧,那么爱赚钱是吧,非要扩张海外市场是吧!
行!
小爷让你赚个够!
金融大厦五十二层,谭家家族办公室占五层,架构师带了人在门口等候。
那日在柏林道信誓旦旦说要给沈宗年担保并非意气用事。
财务、风控和法务,谭又明和几个人开一下午会,大致拟出一版为能源项目担保的合同框架,单独设立了一个基金池为沈宗年做融资,不单是钱的问题,其中涉及的人情关系不计其数,谭又明也不在乎。
赚赚赚,我看看你到底要赚多少!!
办完正事,律师拿来上半年的个人资产报表请他审核确认。
谭又明一栏栏签字,有些恍惚,他很少关注这个,之前都是沈宗年代办。
每年固定的铺租股份分红,定期的货币基金信托,还不算暗币私券房产……真的一项项签下来,才对沈宗年这些年在自己身上砸了多少钱有了一点具体的实感。
这些天积的那股气泄了一半,谭又明越发觉得自己那晚不该说那伤人之语。
“谭先生,笔。”
工作人员为他捡起。
手指有点不受控制,谭又明用左手按了按右手腕,休息了片刻才又继续。
事情办完已是傍晚,咨询师陪同谭又明出到金融大厦的门桥等司机把车开上来。
家办的CIO券商出身,带出的人一路跟谭又明讲期货势态和政策风向,突然,谭又明转过头盯着街角,那里缓缓开出来一辆霍希。
沈宗年很少开这辆车。
这一片基本都是一些中外银行和证券大楼,金融街道面窄,黑色霍希挪得不快不慢。
司机迟迟不来,谭又明等不及,快步朝对面走过去跟在车尾,左右张望希望在绿灯前来一辆计程车。
“谭先生?”
谭又明看着帕加尼里的汪思敏,工装墨镜高马尾,也顾不得跟她熟不熟了,敲了敲门框,着急道:“有空吗,帮我跟辆车。”
汪思敏歪头示意:“上车。”
谭又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想要获取沈宗年的行踪居然要靠跟踪。
前方车流开始松动,银色帕加尼一加油门见缝插针追上黑色霍希。
谭又明坐了十几年沈宗年的副驾,对他的车技和习惯了如指掌:“上高架它肯定要超车的,你可以提前换车道。”
汪思敏什么也没问照做。
霍希没往区中心走,这个方向不是滨州地就是往小榄山。
滨州地算是海市灰色地带,黑市、密网和地下交易,一些历史遗留的社会帮派在那边很活跃。
谭又明不自觉蹙起眉。
不知是帕加尼太显眼还是霍希太警觉,后来几次方向谭又明居然都预判失误,竟追丢了。
汪思敏看着前往三个路口说:“选一个吧。”
谭又明迟疑不定。
汪思敏下令:“快。”霍希冲得太猛,只能赌一个。
“算了,”沈宗年应该是怀疑了,谭又明说,“回去吧。”
“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