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摇晃,以最快的速度后退,转眼已经脱离舷梯。
甲板上成排的货箱与桅杆直直砸下来——
“谭又明!!”
黑船像发了疯似的直直冲上来。
“砰——”数船相撞,响如惊雷,狂风巨浪瞬间灌入,台风如海上暴雨夜中的蝴蝶扇动翅膀,在极尽壮烈中,飞向湮灭。
第65章 灰色汛期
“九号风球持续袭港,天文台今午11时15再次发布预警,台风“蝴蝶”受南海热带低压影响,沿太平洋西南海域环行,骤风级风力约为133公里/小时……”
“此为天文台近五年最高级别风球预警,多环岛公路发生泥石流,粤西海域出现4-6米的大浪到巨浪区,内港水浸达2.27米,赤湾风暴潮造成内港口多起沉船事故。”
“目前,内港相关部门已做好作业渔船回港避风工作,组织海上风电施工平台作业人员、渔排养殖人员、海洋牧场作业人员撤离……”
整个主岛陷入停运,雨水冲刷着摩天大楼,灰色狂风将私人医院的大叶紫薇折断。
静养病房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面容疲惫,两个守在病床,两个在套房的外间,有人发呆,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狂刷手机页面却迟迟等不到想要的消息。
陈挽最先发现谭又明睁开眼睛,轻轻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又明。”唯恐惊吓到他。
谭又明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会儿,恍如隔世。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卓智轩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秦兆霆也围上来,只有蒋应站得远一些。
谭又明动了动四肢,没觉出剧烈疼痛,只有脊背因为沉睡太久产生的酸,他眼神逐渐清明,翻动了一下身体,想换个姿势,半躺起来。
陈挽俯身帮他扶枕头,温柔道:“不着急,慢慢来。”
“对,”卓智轩仿佛自己经历劫后余生似的,笑着告诉他,“医生刚来巡过房,说你身体底子很好,只要安静等你醒过来,好好休养一阵就没事了。”
谭又明依旧非常幸运,被殴打的皮外伤没有波及骨头内脏,在货箱和船体的激烈撞击中,又由于被完全包裹着阻隔了外力,也只有轻微的碰伤和脑震荡,只是后续也许要接受期限较长的创伤后应激性心理治疗。
他在此前已经醒过两次,不过都只有很短暂的时间,这是第一次正式的、有意识的苏醒。
秦兆霆也松了口气,微微笑着:“叔叔阿姨守了你两天,早上先回去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你醒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配合警方调查、委托律师团起诉曾家、封锁消息和媒体公关还有公司里的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确认过谭又明没有大碍,谭重山和关可芝不得不分头行动,就连谭启正和谭祖怡都要出面,病房这边暂时交给这群朋友守着。
虽然佣人司机保镖护工都在,但还是有亲友在更放心些,陈挽倒了一杯水,确认过温度喂到他嘴边:“先润润唇,你想要什么就跟我们说,最近大家都居家办公,我们会轮流过来陪你。”
谭又明噙一口水,终于有了力气,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沈宗年醒了吗?我去看看他。”
陈挽接水杯的手微顿:“你刚醒,医生说修养两天等稳定下来了再下床比较好。”
谭又明不在意道:“我没事,他在哪个病房?”
陈挽迟疑了,即便他在这两天两夜里翻来覆去深思熟虑,也始终没有想好要如何向谭又明开口。
谭又明很敏感,掀被子的动作慢下来:“他还没醒?”
陈挽看着他,仿佛在斟酌措辞,谭又明直接转向卓智轩,逼问道:“是还在手术室吗?”
卓智轩果然藏不住事,只知道转头去看陈挽,谭又明沉下嘴角,不再跟他们拉扯,当机立断:“那我去手术室外面等。”
沈宗年受的伤应该比他严重,在赤湾大道的吉普撞击伤了一次,沈孝光的泄愤虐打也主要集中在他身上,后来的枪战混乱,不知道有没有二次受伤,谭又明的心揪了起来。
掀被子的动作更急,陈挽和卓智轩手忙脚乱去扶他,站在外围一直没有说话的蒋应忽然开口:“他不见了。”
窗外的风雨刹那间静了,陈挽卓智轩俱是一惊,谭又明“唰”地抬起头,幽黑的目光铮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蒋应直视他,眼神中有一丝压抑过也挣扎过的冷漠,平静告知谭又明:“不见了的意思就是失踪了,下落不明,他在黑船冲上来那一刻把你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去挡所有砸下来的货箱,现在找不到了。”
谭又明一动不动,被沈孝光拳打脚踢的时候不觉得疼,被巨浪冲击的时候不觉得疼,痛苦好像是为了攒到这一刻集中暴发来直接索他的命。
他那样呆滞,崩溃,无法承受,蒋应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好过了一分:“警察从你们那辆船为中心的十海里范围内铺开打捞,也没有找到活体或尸骨,也许是掉入海里被冲走了,也许是被货箱砸碎了,也许已经——”
“你他妈乱说什么!”卓智轩惊恐地大喊制止他。
“怎么,我说得哪里不对,”蒋应笑笑,有些冷,“警察不是这么说的吗?你们能瞒他多久?”
还是那句话,都是朋友,但朋友也有亲疏远近,他看到谭又明醒过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看到对方父母陪着,亲友哄着,沈宗年却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是否还活着,有没有受伤,是不是正在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之地饱受折磨,他就……
这里的人除了他谁都没见过十几年前在外流亡的沈宗年,沈宗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是怎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步步走到今天,也许他会有更多一点感触。
平时两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了,如今性命都搭了进去,蒋应低声说:“你们就惯着他吧,我早知道他这辈子是要折在你身上,但也没想到这么快,他才三十岁不到——”
卓智轩嚯地站起来,谭又明垂着眼制止:“让他说。”
“我说错了?谭又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要他围着你转,连去见相亲对象都要他开车送你,你们谭家的大恩大德要他当牛做马报多久?”
”卧槽,“卓智轩实在没能忍住,站起来挡在谭又明面前跟他理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什么相亲对象,他们是去找汪思敏谈海贸会的事,你不知道能不能别乱说话。”
“还有,这事是沈孝光跟曾家共同谋划的犯罪,犯罪你懂吗,错的是那群人渣,沈宗年谭又明都是受害者,你别乱——”
“你给我让开,”蒋应不理他,一只手将人拨开,句句直击罪魁祸首,不吐不快,“我哪句话说错了?他小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比我清楚,你自诩天下对他最好,你觉得他这辈子开心过一天吗?他要驻欧做能源你不让,他要买光讯你卖市价三倍,还不如当初让他走了——”
“你给我闭嘴,人家两个人的事你又知道什么,”卓智轩也动了肝火,感情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不能评判,而且,“现在人还没找到,警方都还没有盖棺定论,我们大家也在穷尽全力在找,你少在这里乱说话——”
“那你找到了吗!找到了吗?”蒋应也提高嗓门,“两天两夜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作业捕捞,你告诉我,找到了吗!你自己也听到警方说了,凶多吉少,做好心理准备,那么重的集装箱,那么急的浪,那么深的海,他有几条命能挨过去,你这么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找一个心理安慰让自己好受一些——”
“操!你给我闭嘴——”卓智轩冲上去,不知谁先动的手,昔日好友忽然推搡成一团,仿佛这几天憋在心中的沉闷、愤怒和郁气要通通发泄,一时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阿轩,住手!”
“蒋应,你给我冷静!”
陈挽和秦兆霆上前,一人拉着一个,非但没有定纷止争,还被冲昏了头脑的两头狂兽误伤了好几拳。
“做什么!”病房门被推开,从警署赶过来的赵声阁站在门口。
他亲自出海部署搜寻工作,出动明隆旗下所有物资人力和谭家打配合,两个日夜不曾合眼,神色没了往日的平和,沉眉敛目间略有疲意,但仍是不怒自威:“这里是病房,要吵的都出去!”
赵声阁位高权重,气场威严,一句话就镇压了场面,蒋应和卓智轩分别被秦兆霆和陈挽牵制着,一个气喘吁吁,一个胸口起伏,赵声阁大步走到床边,大家这才发现——谭又明的面颊早已淌满眼泪。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芯,一丝血色也无,饶是赵声阁亦心下一惊。
他从未见过发小这副模样,似无源之木,无根之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那暴风雨吹飞带走。
赵声阁伸手按在他的肩膀,温声道:“不要哭,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隆十三个内港外港都布下了监测点,投放了三十二艘潜水探测仪,科想也在深海布控了超声触角,顺着洋流方向的每一片海域、每一个零岛都不会放过,不会错的。”
他郑重承诺:“好好养病,我跟你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谭又明无动于衷,躯体在应激中自动关闭了接收信息和输出的功能,目光呆滞,浑浊不清。
赵声阁沉默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他手上,说:“你看这是什么。”
第66章 海贸盛会
谭又明眸心终于愿意聚焦——一个定制的证件夹,棕色皮革起了毛边,他送沈宗年的礼物,很多年了。
赵声阁:“在你们车上找到的。”应该是甩尾的时候从沈宗年身上掉到了角落。
谭又明轻轻翻开,一看到照片眼眶就红了,他珍惜地碰了碰,在夹层中,摸到一根红绳,串着一颗碎玉。
这是从他那块玉的原石上凿下的。
沈宗年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三天两头的车祸绑架,被扎小人下邪咒更是家常便饭,整个人变得沉默阴郁,来到谭家之后,谭老亲自把天后宫云游的玄陵法师请回来,为沈宗年解咒祈福。
玄陵说沈宗年水午极阴命格,荫翳蔽日,须得阳木护持,便从给谭又明赠玉的原石上采了一方,但因为沈宗年命格浅,受不住,只能佩戴半枚碎玉。
玄陵还当场为他画了护体符,谭又明闲得无聊,也学人大师现场创作。
证件夹的最后一页,正是他十一岁随手画的那道鬼画符:凌日当空,照着一棵孤木。
谭又明攢紧那道救命符,泪水打湿了沈宗年证件照上的脸。
抽搐,痉挛,身体因承接不住情绪的崩溃而蜷缩成一团,陈挽当机立断按铃唤了医生,护士半强制地给谭又明打了一针镇定,让他半晕半睡过去。
留陈挽守在床边,赵声阁命令:“你们几个出来。”
雨水打在会客间的窗上,暴力,沉重,赵声阁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温沉的目光早已完成一场无言的责备和教育,直到卓智轩和蒋应都有点受不住,他才开口:“想打架可以等人找回来了再打。”
两人都羞愧别扭,一个眼珠乱瞟,一个低头沉默,很多话都并非真心,只是极度悲伤和压抑过后口不择言的宣泄。
赵声阁不爱说教,直接布置任务:“秦兆霆负责近海口的所有布控、给各区警署施压,蒋应去盯零岛、海关,还有各出入境的可疑人口排查,陈挽会将绘制好的洋流图以及重点排查口岸发给你们,同时做各条支线的汇总。”
“警方会出警,但他们人手远远不够,大家要互通有无,不要做重复工作,关可芝已经接手主持海贸会事宜,谭重山着手起诉曾家,要是有情况你们要帮忙稳住局面,有任何消息随时给我电话,直接打我手机,我二十四小时在线。”
卓智轩没钱也没人,但他那样眼巴巴地盯着赵声阁,赵声阁只好说:“阿轩,你看好又明,尽快联系你学姐开展心理治疗,”赵声阁总是极度理性,“你要安抚他,但不能由着他。”
“好!”
大家都接到了任务,心中都安定些许,赵声阁像定海神针,气氛中莫名地升起一些希望。
各人迅速行动,留卓智轩驻守病房,赵声阁和陈挽穿过病房长廊,进入电梯。
两人的手机没有一分钟停止响动,各自忙着跟各条线确认情况,整合信息,赵声阁超过四十小时没有睡眠,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动摇军心,直到和陈挽独处的这一刻,脸上才极淡地露出了一丝茫然。
赵声阁为人冷漠,朋友不多,甚至连蒋应卓智轩从某种意义来上说都不在他最核心的圈子里,真正一起长大的只有沈宗年和谭又明。
他们是三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赵声阁在绝对严格和规矩的继承人教育模式中长大,沈宗年相反,从极具反叛的非传统野生路径挣扎出来,一路泥泞,满身骂名。
他们都生性淡漠,没那么多义薄云天的肝胆相照,但从少年时期的争位夺权,到青年时代的商海沉浮,他们三个都是对方事业版图里无需言明的支撑和后盾,像是一种默契,一个承诺,没有人明说过,但从来都是如此践行。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底层,两人走向泊车场,又投入一场新的奔波里。
台风尾巴拖拖拉拉,汛期艰难结束,天空一如既往碧蓝如洗,仿佛东方之珠从未受到过暴风雨的伤害和袭击。
亚热带日光热情,照在荔枝树上,碧绿的硕叶,朱红果实,关可芝的热带果园比记忆中的更大一些。
“你在做什么?”穿着英华网球服的谭又明从树上跳下来。
沈宗年将荔枝放入酒瓮:“泡荔枝酒。”
谭又明:“这个呢?”
“制果脯。”
谭又明:“那堆也是?”
“入茶。”
“怎么做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