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去捡的手突然就停住了。
他认得这些信。
或者说,这辈子大概除了他老年痴呆,哪怕他七老八十了,都绝不会认错这些信。
因为这是他亲自挑选的,又一字字亲笔写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寄给某个素未谋面的人。
姜灼野怔怔地看着地上这些信,因为太震惊了,他现在甚至有点迟钝。
他不知道这些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直到这个时候,他甚至还闪过一丝怀疑——难道薄昀跟Ryan认识?
但很快,随着他半跪下去,颤抖着手把这些信件一一捡起来,一张他亲手寄出去的照片也轻轻飘落下来。
随之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页画着他的侧影的小像。
跟他十八岁收到的那个红色尖晶石项链里的小像,几乎一模一样。
姜灼野浑身都僵住了,屋里地暖开得极为温暖,热得他只穿了一件单衫,可现在他却觉得浑身冰凉。
他把这张照片拿了起来,根本不容错认,照片上就是18岁的他,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
他只把这个照片给过一个人。
姜灼野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抓起一封信,粗暴地撕开了外面的信封,一目十行地看着里面的内容。
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第七封……
看到第八封的时候,姜灼野停住了手,这些被他撕得七零八落的信封掉在地上,像一地被折断了翅膀,奄奄一息的蝴蝶。
他一封封都看过了,无法否认,这就是他亲手写下的信。
他只觉得大脑都锈住了。
为什么,他给Ryan寄的信全都在薄昀这里?
为什么薄昀也有他的小像,完全是仿照他寄给Ryan的那一张照片画的?
为什么薄昀用左手写的字迹,跟Ryan的字迹别无二致?
……
又为什么,这间书房里清淡幽长的香气,会跟Ryan书信上曾经沾染的味道一模一样。
其实他知道答案。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了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事实。
但他却还下意识地想逃避否认。
姜灼野跪在地上,因为震惊,他许久没有改变动作,就一直这样僵直地跪坐在地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人在震惊之下往往会失去思考,在他眼前,像幻影一样流淌着许多的片段。
有Ryan挂着语音陪他聊了整晚的样子。
有他在图书馆认认真真给Ryan写信的样子。
有他第一次与薄昀谈起自己的初恋,他出神一样轻声说,那是个非常温柔,让他至今魂牵梦绕的人。
有他在温泉里对薄昀说,他的纹身之所以是个弓箭,只是想要射中某个人的心脏罢了,可惜没有成功。
……
还有薄昀的表情,那古怪的,迟疑的,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打量着他,欲言又止的脸。
这些破碎的片段一起涌上来。
姜灼野的手垂了下来,手掌里的照片也掉在了地毯上。
18岁的他穿着淡灰蓝色的毛衣,站在银杏树下笑得十分灿烂,还很可爱地故意将脸贴在咖啡旁边。
矫揉造作,故作天真。
连他现在的自己都觉得鄙夷,可18岁的他却小心翼翼,满怀希望地将这张照片塞进了信封里,希望可以俘获心爱之人。
“他,怎么……”
姜灼野无意识的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他说不出话来,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喘气,胸前一起一伏,脑海里像是有闪光弹接连不断的爆炸,炸得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像是又回到了18岁的那个冬日,那一天这么冷,滴水成冰,他站在关汲镇上的咖啡馆前,捧着一束铃兰花,翘首以盼他心爱的那个人。
他以为对方也一样爱着他,一定会忍不住过来找他。
可是他一直等到深夜,咖啡馆打了烊,所有的游人都散去,只剩下担心望着他的咖啡店老板,那个人都没有来。
他为Ryan找了许多理由。
也许Ryan被工作绊住了脚。
也许Ryan的飞机延误了。
他甚至担心Ryan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事故,心里惴惴不安,已经害怕得想要给Ryan打电话。
可到最后,Ryan只是不想见他。
他第一次怦然心动的人,给了他一个最坏的结局。
让他的初恋无疾而终,连爱上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千言万语,也都不知道往何处去。
一直到他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遇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追求他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他依旧无法忘记Ryan。
那个写在网站上的ID,连真名都算不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母。
是他顺风顺水的二十年里,最痛苦的一道伤疤。
让他在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一想起这个人就委屈得心脏抽痛。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下?
他是什么时候可以平和地回忆关于Ryan的一切?
开始接受Ryan不爱他也没有什么错。
姜灼野想,是在他爱上薄昀之后。
他在证婚人面前许过誓会爱他一生一世的丈夫,治愈了他18岁那一年潮湿的冬雨。
可事到如今,他跪坐在这一地荒唐的信纸里。
18岁的姜灼野在照片上嘲讽地看着他,过往的点点滴滴尽数涌上了他脑海。
他终于知道,他说起Ryan的事情,薄昀为什么总是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真是天大的笑话。
姜灼野想,他一直跪坐而酸胀的腿终于支撑不住了,跌坐在了地毯上。
他望着地毯上的银杏花纹,这银杏花纹异化成了一张张嘲笑的脸。
他只觉得这一年来的种种都像小说家笔下的讽刺故事。
薄昀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思跟他结婚的?
他跟薄昀说起Ryan,说起自己心碎的初恋,说起自己至今还念念不忘。
薄昀又是抱着什么心情在倾听这一切?
姜灼野不知道。
但他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爱人的眼光确实很不好。
第一次爱上的人是个不敢露面的胆小鬼。
第二次爱上的人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而他偏偏还一直重蹈覆辙。
姜灼野慢吞吞地从地上起来,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
他回过神的第一件事,是立刻想给远在万里之外的薄昀打电话,不顾一切地质问薄昀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他只刚按下第一个键,就停住了。
他居然不敢拨出去。
姜灼野的手臂垂落下来,手机也掉在了地毯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这么胆怯的一天。
明明真相都摆在他面前了,薄昀欺骗了他,薄昀用一个虚假的身份,哄得18岁的他神魂颠倒,却又不愿意维持这个梦幻的泡影,亲手刺破了他的美梦。
如今又装得一脸无辜,诱骗他再一次爱上他。
可他居然回避着,不敢去跟薄昀对峙。
姜灼野这一天在书房里一直没有出来,佣人来叫他吃饭,他也只说不饿,让不要来吵他。
他在薄昀的书房里掘地三尺。
管他什么机密不机密,薄昀早就说过他可以碰这书房里的一切,他略过了所有文件,甚至没有往上看一眼,最后在书桌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带着密码锁的黑色盒子。
这个黑色的皮质盒子,毫不起眼,密码锁沉沉地挂住,宣告着不容入侵。
可是姜灼野轻而易举地猜出了密码。
咔哒一声,这个皮质盒子打开了,露出里面保护着的东西。
里面有三层。
第一层,是姜灼野十分眼熟的钥匙扣,是他自己做的,仿照着他养的“贝贝”,做了个小狗的木雕,可是一次足球赛后被他掉在了赛场,返回去没有找到就算了。
现在却出现在了薄昀的盒子里。
第二层,是一张蓝色的手帕,姜灼野觉得有点眼熟,却又不能确定,直到他发现角落里有自己名字缩写的刺绣。
第三层,是一对袖扣,黑曜石的材质,金色的底座,做成了圆头圆脑的小虎鲸的样子。
也是他不小心遗失的私人物品,但实在无足轻重,找不到也就随它去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