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宁原本困得不行,还是抵不住肚子饥饿,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己好像真比昨天的体力更好一些,于是去房间里换下了汗湿的衣服,先吃了晚饭,再擦洗了身子,天都还没擦黑的时候,就早早爬上了床。
今天也是早睡的一天。
深夜,三更天刚过,院子里的大狼突然叫起来,大狼十分警惕,隔着数十米的草丛底下有兔子跑过的声音,它都能捕捉到。
但大狼跟着沅令舟的时间久了,的确比普通人家的狗儿聪明许多,大家伙守在院门的篱笆下面,一有风吹草动,两只大耳朵就会蒲扇着动一动,它能分辨出是路过的脚步声,还是朝着这边方向来的人。
如果脚步声是朝着这边接近,大狼就会警惕起来,直到它能隐约闻见对方的味道,如果并不熟悉,它就会先大叫两声,将来人给呵斥在院子外面,若是对方没有被它震慑到,它就会站起身狂吠,那声音响亮的,左邻右户都能够吵醒。
该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么?这一脉相承的大嗓门。
沅宁睡了将近四个时辰,倒是睡足了,大狼叫第一声的时候他就醒了,之后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人也越发清醒,眼看着睡不着,他就打算去院子里看看发生了什么。
方衍年也醒了,不过他比沅宁稍微晚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时候还有些睡眼惺忪。
沅宁隐约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一家人来到院子里,才发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正是村尾那刘大牛家娶的夫郎。
刘大牛就是在沅家大房吃席那日,中途找到沅令舒帮忙看病的庄稼汉子,这两口子是逃荒过来的,但人很老实,就在村尾安了家。
正巧,沅家二房也因为当初分家被赶出来,找了片野地搭的房,虽然不如村尾那边偏远,但地段也没多好。
刘大牛家到他们家比去乡医那头更近些,刘大牛的夫郎就说先来沅家碰碰运气,看沅令舒在不在这头。
“令舒不在,今晚应该宿在医馆。”
大半夜的,哥儿婆娘的也不会到院子里和外人说话,都是站在房门口瞧。
沅令舟在山里住久了,有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清醒过来,倒是最先到院子里的,他说完,便扭头去柴房找火把:“你一个人大晚上不好走路,我送你去乡医那头。”
“谢谢,谢谢!”刘家的夫郎扑通一下就给沅令舟跪下了。
周围的邻居也被这头的动静吵醒了,过来一听情况,才知道竟是刘大牛快要不行了,一时间也没了回去继续睡觉的心思。
刘大牛两口子搬到村子里来不过五六年,为人确实老实,家里只有一个汉子给人家当佃农,生活虽然拮据,但从来没给人添过麻烦,手脚也干净。
这时候民风淳朴,乡里乡亲的,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有些小摩擦,但真有人出了事,可和亲人一样都是会帮衬的。
沅家隔壁的赵家婶子抱着被吵醒后汪汪哭的小儿子哄着,让她丈夫也出门帮忙看看。
邻居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跟着刘家夫郎一起去请乡医,另一拨则是先去了刘大牛家看看什么情况。
方衍年看着这三更半夜如此热闹的景象,一时间还觉得有些心热,他还是头一次真正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
“刚刚不是还困得睁不开眼,怎么现在又精神了?”沅宁看方衍年垫着脚往外看,有些好笑。
“这不是,醒都醒了嘛。”方衍年开玩笑到,“说起来,刘大牛是……?”
方衍年也是随口一问,毕竟这名字真是太有意思了,在这片乡话不分鼻音边音的土地上,方衍年一开始听成了溜达溜,还在纳闷儿溜达什么呢,后面才知道是人名儿。
“前几日在大伯那边吃席,不是有个人找我哥看伤口么?三哥还说让他回去拿蒜片敷,看来是没敷好。”
方衍年眉头一下就蹙了起来:“不应该啊……”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难道是浓度不够?”
“什么?”沅宁没太听清,方衍年嘴里有时会冒出一些他根本没听过的词汇,他只当自己读书太少才不知道的。
“没,宝儿,帮我去厨房取一个干净的碗来,还有勺子!”方衍年说着就往柴房走去。
先前他做的大蒜素,只做了一小罐,即使是用油纸密封了罐口,味道依旧很冲,他就没把罐子放卧室里,而是放到了柴房。
沅宁虽然不知道方衍年要做什么,但还是去取了干净的碗出来,然后就看见方衍年抱着一罐蒜味冲天的东西走出来。
“这是?”沅宁托着碗,任由方衍年将罐子里的油给舀出来。
方衍年只舀了两勺,并非他吝啬,主要麻油也不便宜,半头蒜的量本来就少,这么大点儿的盐罐子,最终做好的就只有一个底儿。
他把一半的油给舀出来,将罐子重新封好,就要带着那两勺油出门。
沅宁拉住了方衍年:“我也想去。”
如果是平时,方衍年不会也舍不得拒绝沅宁的要求,但这次情况特殊,方衍年耐着性子给沅宁解释:“宝儿,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也知道刘家汉子的情况,说是人都快不行了,又是伤口发炎,场面看着吓人得很,恐怕味道也很大,我怕你过去吓着你。”
沅宁感觉自己没有那般脆弱,他拉拉方衍年的袖子:“可是我想去嘛,而且我已经睡饱了,回去也睡不着,就让我去嘛,好不好啦——”‘
方衍年被缠得立场都差点儿不坚定了,最后还是将这事儿跟沅宁的爹娘他们说了一声。
原本是想让两口子劝劝自家哥儿,没想到姜氏说:“那把大狼叫上吧,厨房里还有火把,娘去给你拿。”
方衍年:“……”
行吧,万一遇上点什么,他好像确实还不如大狼能扛事儿。
乡间的夜路其实挺明亮的,今天晚上的云层并不厚,但因为营养缺乏,乡下很多人都有夜盲症。
沅宁虽然看得见,可夜里的乡间小路不好走,打个火把,免得摔沟里去。普通农家人谁没摔过沟子,但沅宁那么脆弱的小身板儿,没人敢不细心。
因此,大狼在前头开路,沅宁举着火把走中间,方衍年就跟在沅宁后头,万一沅宁踩滑了,方衍年想,他就冲上去给人当垫子。
好在一路平安,抵达村尾刘家的时候,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乡医和沅令舒还没到,来看望的人里不仅有汉子,也有妇人夫郎。人们进屋去看了刘大牛的状况之后,纷纷都摇了摇头。
可惜了,那手臂肿得那样老高,颜色都变得没个人色,更别提那张脸,因为高烧都烧成了酱红色,别说在县城都混不走的乡医,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吧。
“我就说了,拿大蒜敷伤口怎么能成,那不是胡闹么。”人们围在院子里面,聊天的沉默的,虽然没什么事做,也没有离开。
刘家两口子是逃荒来的,别说父母,连亲戚都没有,那夫郎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也没生出来孩子,万一待会儿人没气儿了,刘家就只剩一个夫郎,还得村里人搭把手给处理后事,抬去山上埋了。
院子里并不见多少担心的气氛,反而唠嗑的唠嗑,显得有些轻松。
生老病死是常事,非亲非故的,大半夜愿意上你家门来,万一有个事儿帮忙跑一趟,人走了随点帛金,出人出钱的,已经很过得去了。
一个年纪同沅宁他娘相仿的婶子从房间里出来,将木头盆子里的水倒掉,又去刘家隔壁的人户家里打了一盆干净的水过来。
刘家比沅家还穷,拢共一间屋子,搭了几块木板做床,刘大牛就躺在上面,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除了这位热心的大婶进进出出地多少照顾了下——
也就只能将脸上的汗擦一擦,把流出来的脓水给清理下,即使是成了亲孩子都有几个的妇人,也不好代替人家夫郎的事。
至于为什么不让在场的汉子们来,那毛手毛脚的,别把人胳膊给扯下来。
因为门没关,沅宁远远站着往里面看了一眼,那场面确实有些吓人,但他的好奇心作祟,又忍不住想看,于是就躲在方衍年后面,偷偷看一眼,又缩回去,又探头再看一眼。
“不害怕?”方衍年问他。
沅宁摇头:“挺吓人的。”
但沅宁并不是被那狰狞的伤口吓到,而是莫名地想起了自己。
两个月以前,他也徘徊于生死的边缘,当时差点儿都死了,后面因为做了那个怪梦,沅宁撑着一口气,坚持让三哥给自己看病,这才捡回一条命。
他觉得三哥一定有本事能把刘家汉子给救活。
沅宁并没有和方衍年说这些,主要是怕方衍年心疼他,他觉得自己可体贴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他没必要让方衍年也同他一起再痛苦一遍。
“里正!”众人在院子里聚集着无所事事,就见还穿着里衣的里正,披着件外衫就过来了。
“人怎么样?”里正气喘吁吁地,生怕自己着风风火火的冲撞了病人,只在院子里朝房间里看。
那照顾完刘大牛的妇人摇了摇头:“烧得都烫手。”
里正深吸一口气,这年头朝廷本来就推行增加人口多落户,里正是最不希望村子里死人的,但这模样,刘大牛恐怕撑不到明天晚上了。
里正将外衫抖了抖,开口道:“大家都是乡亲,咱们凑一凑,有愿意的就一家出个三五文钱,交到陈大嫂手里,给大牛家凑个药钱吧。”
里正说完,便主动拿出了一串钱,交到陈大嫂,也就是刚才进出照顾人的婶子手里。
众人都知道,这三五文的肯定是要不回来的,要是人活下来,顶多拿上些鸡蛋或者蔬菜作为感谢,要是撑不下来,也不可能找个寡夫郎讨钱。
但里正说的也不多,三五文,虽然不少,却也不是拿不出,都是乡亲,大不了之后帛金少包一点。
很快,就有好几户人家去陈大嫂那里交了钱,还有几户人家离开了院子,说是回去取钱。
方衍年和沅宁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俩人身上都没带钱,光在那儿站着看,感觉还怪尴尬的。
“这,我回去取吧……”方衍年说着,将手里的碗递给了沅宁。
他话刚说完,就被里正叫住了:“二房家的就不用出了,待会儿让令舒帮忙多上上心。”
里正也知道沅家二房不富裕,他们家那穷得,梁上挂的肉都只剩一根绳子。
方衍年也没坚持,他重新将碗给端回了手里,他们家出力,说不定还要出药,良心上根本不会过不去。
更何况,方衍年不是愣头青,刚才就听到有人背后说嘴沅令舒,得亏他没把东西拿出来,当时在饭桌上也没开口,沅令舒在村子里的地位不比乡医差,村里人会给沅令舒面子,可不会给他的,到时候不把他淹死在唾沫星子里啊。
这边正凑着钱,乡医总算是“姗姗来迟”,众人往那头一看,嚯!好家伙,出诊还要人背呢,多大的脸!
背着乡医大步流星的人正是沅令舟,连刘家的夫郎都追不上他的步伐,沅令舒紧随其后,三人飞快抵达刘家的院子,村民搭手帮忙把乡医卸下来,乡医还要捶捶自己的胳膊腿儿说被沅令舟给颠着了,最后才慢吞吞往房间里走去。
刘家夫郎急匆匆赶到自家院子,气儿都还没喘匀,就见走到房门口的乡医连屋都没进,扭头走回了院子里。
“这样子我治不了,你准备后事吧。”说着乡医就要往院子外走,被村民们拦了下来。
刘家夫郎像是没听懂乡医在说什么一样,双目失神地呆愣在原地,随后,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砰砰给乡医磕起了头。
他们家院子是用土夯的,更深露重的,嗑得一脑袋都是泥,就连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帮刘家夫郎说情。
“周大夫,你看都没看,怎么就说不行了呢?”
“是啊周大夫,你就看看吧,咱们乡亲凑了钱。”
“周大夫。”里正走上前,“你给刘家汉子看看,要买什么药,从我这里出钱来垫,你就给刘大牛看看吧。”
乡医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语气也变得差起来:“干什么,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将面前挡着的汉子推开,冷冷说道,“别说周某没这个本事,你们就算去请大罗金仙来,今天也救不回他的命!”
周大夫的声音很大,似乎是想让房间里面的人听到,又似乎是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
“要是早几日到医馆来找我,或许还能有救,用什么土方子,满屋子臭味儿!现在肉都被腌烂了,还想找我医治?当我是神仙不成!”
别说方衍年,就连在场的其他人,都听懂乡医究竟在指桑骂槐谁了。
乡医本来就看不惯沅令舒,分明是个学徒,村里人却更信赖这个愣头青,而且他给人治病看好了身体,那些个村民却净往沅家送菜送鸡蛋!
以往背着他偷偷给那些穷人看病,乡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反正那些人也拿不出钱,让他看还浪费他时间,但沅令舒这次自己把小辫子递到他手里,乡医就决定敲打敲打。
看吧!这就是你们不找他看病的代价!那毛头小子能懂多少。
“不是的!”跪扑在地上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不是的……”
刘家夫郎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替沅令舒解释道:“沅大夫的法子,有效……当天晚上,敷了几次大蒜之后,大牛的伤口就消了许多肿。”
刘家夫郎满脸的泥土,失魂落魄地说着:“但是东家那头看他告了假,说再不去地里看着……明年就不租我们地了。”
他说着,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最后无助地捂着脸,哭得伤心:“是我们没有听小沅大夫的忠告,我……我有孩子了,大牛不能失去这块地,不能……”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大家都懂了。
天气本来就炎热,下地干活儿肯定不能覆着蒜片,再加上汗水和泥水、灰尘溅到伤口上,要不了两天就会彻底恶化。